朱翊钧放弃了此前的想法,让南直隶出身的申时行首倡此事固然好,如此南直隶的阻力天然就会小很多,但,却失了堂皇大气。
他直接坦白,开中法是他想做的,是顾虑到国策,就应该由皇帝来站台。
想要稍微遏制乡党滥行的风气,就得要从皇帝开始,做出全国一盘棋的表态。
大局大势,不能总顺势而为,适当的时候,就应该引领大势。
登基半年,朱翊钧的心态终于再进一步,有了身为核心的觉悟。
众臣虽然不知皇帝怎么想的。
但这份堂皇大气,陈清利害,不免使人击节称赞——世宗那种让臣下背锅的手段,固然称之为高明,却很难让臣下认同。
反倒是如今这位,愿意承国之垢的少君,几有圣王之姿。
申时行看着这位陈清利害,毫不避讳的皇帝,也突然间明白,为何这位仅仅十一,就能让不少朝臣俯首帖耳。
通晓利弊,又气魄天成!
如此坦诚相待,这就是人君之相啊!
申时行略微晃神,随即起身,在雪地中拜倒,行了一个大礼:“陛下,臣自幼过继,嗣父乃是知府,臣亦在府衙成人。”
“臣吃的是府衙的粮,受的是大明朝的恩。”
“臣读经学史,位居中枢,更是明白何为南北一体!”
“纵使臣好感亲眷,亲昵乡人,也绝不敢以小恩拂大义!”
“今,陛下有混一南北之志,臣岂敢以家长小里悖之?”
“开中法之事,臣愿为陛下鞍前,调和南臣!”
皇帝这番话,申时行是第一个受到压力的,他不得不立刻表态。
纵然平日里,对南直隶的人情感或是提拔上有所倾斜,也始终有个度。
至少不能与国策相悖,否则就是自绝于官场。
在申时行之后,杨博更是毫不避讳,高声唱起了赞歌。
他直接起身,宏声道:“陛下果是粹资天授,至德性成!”
“此议动则合天,行而履道!若是重启开中法,陛下的圣德神功,必然代垂信史!”
朱翊钧第一次见杨博这么拍马屁,比起栗在庭实在生硬了不少。
虽然知道此举符合北人利益,有这反应也正常,但朱翊钧还是不免起鸡皮疙瘩,连忙让杨博坐下。
随后,几位阁臣与王国光也纷纷表态。
余有丁虽然不知道来干什么的,却还是随众一同行礼。
朱翊钧见大略达成共识了,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不过大方向虽定了,但讨论的地方还有很多。
吕调阳谨慎地提醒道:“陛下,虽开中法确系是大义所在。”
“不过,开中法败坏后,也曾屡次重启,嘉靖时有杨一清、隆庆时有王崇古,均不能起死回生。”
“彼时庞尚鹏兼领九边屯务,疏列盐政二十事,一心再起商屯,最后仍是遗憾上奏曰‘惜败坏日久﹐已难得实效’。”
“若是陛下欲要重启开中法,恐怕还需要议论详细妥当。”
盐引的信用坏了,下面再怎么吆喝也没用,换不到盐就是换不到盐。
可是,商人换不到钱,哪管你什么利国利民?
是故,除了中枢的政策,还得落到实处上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,诚恳道:“此事,内阁廷议正当好生详议,朕有一些建议,诸卿不妨参考一下。”
皇帝这么说了,臣下也没有不参考的理由。
只见朱翊钧竖起手掌,时而虚抓,时而指点:“朕梳理前人得失,有些心得。”
“开中法无法复行,说到底,还是盐商换不到盐。”
“若是不能让商贩有利可图,中枢的政策只是无根浮萍。”
“而让盐商能换到盐的前提是,各个转运司有盐,愿意换给小盐商。”
按照如今的商会总包方式,小盐商能换到盐才是怪事了。
张居正知道皇帝又在点转运司售盐的模式。
他当即表态道:“陛下,商会几个大盐商,都被海御史抄家了,正好施展拳脚。”
南北直隶的消息,正常赶路在二十天,加急的十五天,还想再快,就得跑死几匹马了。
两淮的事,都是加急处理,所以十五天前,也就是十二月八日,海瑞就已经给沈传印一众盐商抄家了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,揭过了这事。
具体怎么改,还得看海瑞做到什么程度,只能等届时再说。
他继续说道:“同时,为了使得盐引保持有效,那么盐引就不得滥发,否则必成废纸。”
“所以这盐引的发行权,应当从六个转运司,收归到一处。”
“源出一孔,方便统筹兼顾,也好中枢追溯。”
这种一定程度上的金融货币,可不能将发行权留在地方。
高仪将这话在脑子过了一圈,只觉有理,不由暗赞了一声。
他开口追问道:“所以陛下是想,设个盐课衙门,统筹此事?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盐引的定额、制售,都放在京畿,盐课司的统筹,盐的转运、盐引的分发,则另立衙门。”
“几个转运司和提举司的职权,可以适当收归一部分。”
张居正统率天下文臣,此时正该他接话了。
他环顾几位阁僚。
杨博全力支持,高仪认为可行,吕调阳只是怕过于激进,却也并不反对。
张居正心中有数后,也毫不拖泥带水:“陛下广怀天下,臣等仰服。”
“内阁感悟圣意,体察圣心,明日便会同诸位廷臣议论此事。”
“不过……具体官署的规制、官员品阶、权责,不是一日之功。”
大方向定了,但具体还得廷议论出个章程来。
此事涉及南北、吏部、户部、漕运、盐课,总要扯皮一段时间的,不是皇帝嘴巴一搭就畅行无阻了。
内阁要将此事落到实处,必然要耗费极多的精力。
如今近了年关,诸事繁忙。
户部要会计,吏部要考成,更别提秋粮还没入京,宣大和宁夏已经嗷嗷待哺了。
事情多,处理起来总会慢些。
既然要耗费不少时日,张居正自然得跟皇帝先说好。
否则皇帝又要觉得内阁不向着他,负气说什么再打一遍天下之类的话——上次的事,很难不铭记在心。
朱翊钧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说这话,很是温和地点头同意:“这是自然。”
“两淮的事,还没出个结果,只是先让中枢准备起来,免得不好收拾两淮的烂摊子。”
“就到,春夏之交罢!”
“也好让盐商们赶上夏粮成熟。”
张居正见皇帝没有立马催逼个结果,不由松了口气。
不过,说到新立衙门,众人总算知道皇帝将余有丁一个司经局的叫来作甚。
这是内定了啊。
余有丁是三鼎甲、翰林编撰出身,比如今几位内阁辅臣出身还要高,例如张居正就只是二甲庶吉士出身。
又有日讲官、经筵官的资历,外放一个从三品之位,还是有的。
但是……都转运使就已经是三品官阶了。
新衙门若是想统筹六个转运司、七个提举司,至少也得有漕运衙门一般的规制,从二品起步。
余有丁就不太够格了。
想到这里,吕调阳不由提醒了一句:“这盐政衙门主官,至少要二品才够规制,陛下可有人选?”
朱翊钧一看众人表情,就知道在想什么。
不由展颜一笑:“自然是有的,朕说与诸卿参详。”
“起复前武英殿大学士,少保殷士儋,如何?”
众人神色一变。
嘉靖二十六年进士,庶吉士出身,同样是先帝潜邸讲官。
先帝继位后,只比张居正和高拱慢了一步入阁。
当初在内阁与高拱不合。
二人斗了一场,殷士儋惜败于高拱,辞官致仕。
如今皇帝想复起这位?
张居正闻弦知意,立刻反应过来:“陛下要将盐政衙门设在山东布政司!?”
殷士儋作为前阁臣,已经不可能再入中枢。
当初高拱能做到,是因为高拱与穆宗感情深厚。
殷士儋对于小皇帝可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地方。
如今皇帝想将此人起复,用在地方上,除了利用其政治上的影响力之外,不会再有第二个原因了。
至于殷士儋的政治影响力在哪里……此人是山东人,如今正在济南府养老呢!
换句话说,就是山东布政司的徐阶。
六个转运司,其中福建、山东无巡盐御史。
山东与两淮毗邻,都在京杭运河一条线上,两处都由两淮巡盐御史代表中枢,布政施德。
实际上,就是两淮代管了山东盐政。
如今两淮盐课尾大不掉,皇帝显然是要倒反主次,不仅要让山东单独分列出来,还要藉此分割掉两淮的职权!
张居正这么一问,众人都反应了过来。
这是要用殷士儋的影响力,在山东压制两淮的盐政!
王国光不由多看了皇帝几眼。
好老辣的手段。
皇帝则是一脸坦然道:“殷少保德高望重,通晓政情,如此难道不合适吗?”
张居正第一时间没有回答。
只是思忖道:“陛下的意思,臣明白了,明日会在廷议上一并议此事。”
这就是还要回去仔细推演一番再说。
殷士儋其人,底蕴可不差。
先帝潜邸、内阁辅臣、少保之身。
而且此人还在诗坛颇负盛名,士林声望远超高张二人。
这种资历的人物,若是真坐镇山东,压制两淮盐政,有奇效是必然的。
只是……此人资历太高,哪怕只用在地方,也不得不慎重考量。
朱翊钧丝毫不担心内阁会不通过,接着又补了一句道:“副手之职,不妨让余探花任吧,他与殷少保师生同心嘛。”
众人纷纷看向余有丁。
几位日讲官都有任用,就落下了这位,原来是为了殷士儋。
按时间算,皇帝恐怕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腹稿了。
果真是一环扣一环。
余有丁按捺住心中激动,立马起身谢恩:“臣中人之才,骤跃高位,恐难当大任。唯有粉身报国,才能稍谢陛下信赖。”
朱翊钧将他扶起身。
又是好一番殷切嘱咐,让余有丁好好整理盐政卷宗,深入学习,戒骄戒躁,到了地方后与具体政务结合起来。
谈完正事,天色还早,皇帝又亲手烤起串来,给诸位大臣分用。
可惜调味品太寡淡,只能靠食材本身的味道取胜。
好在牛羊肉不缺,烧烤的话,单只撒点盐也还算可口。
期间,朱翊钧又闲聊起来。
“新春和元宵将至,朕听从了元辅的谏言,罢了元霄灯火,但内外嫌年味不足,颇有微词。”
“朕方才突发奇想,不如在城里摆两三个草台班子,邀些伶人、耍把事的,攒一攒年味,靡费也不高,诸卿觉得如何?”
说罢,他又补了一句:“宫里的戏班、太监也可以前去同乐。”
过年嘛,为了节约不开灯会也是没办法的,挨骂也无妨。
不过这些惠而不费的晚会,不妨弄得有趣些,与民同乐。
只搭个台子做主办方,自然花不了多少银子,内阁想了想也就同意了。
众人又随意聊了些点子。
皇帝和几位阁老各写一幅字,作为彩头云云。
感受着如今跟内阁的政治氛围,朱翊钧嘴角不由微微一笑。
恰在这时,又说起改元大赦的事情。
张居正与高仪一同进言道:“陛下,刑部的王之诰上奏说,三法司审结了黔国公沐朝弼的案子。”
“刑部、大理寺认为,此人当论死。”
“都察院觉得,发往南京监禁即可。”
“意见不一,奏请陛下圣裁。”
虽说皇帝托政给了内阁。
但这种涉及到勋贵的刑案,内阁不能专擅,必须要问过内廷。
以往是问两宫,但今日既然来了,正好问问皇帝。
朱翊钧听了,嚼完嘴里的羊肉,开口问道:“监禁!?”
“此人奸母侮嫂,夺兄田宅,藏匿罪犯,暗害亲子,调兵火符刺探朝廷,这种人不杀!?”
要不怎么说如今的勋贵多半是废物。
就他登基以来,两宫处理过的勋贵,就屡次刷新他的三观。
安丘王府奉国将军观烻,以奸淫事,手杀弟妇,纵火焚其家,欲以灭口。
鲁山王府辅国将军勤烘,因口角之争,当街杀害武王府的奉国将军睦甈。
而如今两位辅臣提到的沐朝弼,更是个奇葩!
本是没资格袭爵,却靠着杀害侄子上位。
上位之后,奸母侮嫂、夺兄田宅,而后被御史弹劾,结果其人动用边军符节,斥候入京,刺探中枢的态度。
东窗事发后,中枢褫夺了他的爵位,传给他儿子,他耿耿于怀,就给儿子杀了!
就这种废物不杀还留着干嘛?
张居正斟酌道:“朝弼稔恶有年,谋害亲子,擅杀无辜。揆其情罪,处死不枉。”
“但……其始祖三世,皆有大功于国家,非有仄逆实迹,似应稍从宽宥。”
“臣的意思,还是姑且发往南京监禁起来。”
高仪也附从道:“陛下,三法司论其死罪,合情合理,不过,还有七日就改元大赦了。”
“除非,这几日速杀。”
“臣以为,非常之事,不可经常为之。”
朱翊钧无奈。
他着实想杀此人,但内阁都这样说了,他也不好为了这种事,频繁消耗他与内阁的默契。
只好摆摆手:“去问朕母后吧,朕不擅处理这类事。”
又随意讨论了一些事后,天色就不早了。
众臣纷纷起身告退。
朱翊钧作势要送,众臣连忙推恩。
他只好让张宏代他送几位大臣回去。
张宏走到前头伸手引路,几位大臣正面朝皇帝作别。
朱翊钧正与大臣作别。
忽见中书舍人郑宗学手上拿着一道标红的奏疏,走近了众人。
标红,就是加急的意思。
朱翊钧心头一跳。
面上不动声色,只微微摇头,示意郑宗学不要声张。
大臣们背对郑宗学,并未看到这一幕。
等到大臣们都转身离去时,郑宗学已经悄然将奏疏背在了身后。
待到众臣离去之后,郑宗学才将奏疏交给皇帝。
“陛下,南直隶五百里加急的奏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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