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,基本上就是最冷的时候。
天空中不时飘过雪花。
朱翊钧叫停了另一边凿冰赶鱼的太监。
将钓竿交到蒋克谦手里,起身伸了个懒腰。
走到陈经邦身旁,接过他烤的鱼,看着有点焦了,只好贴心地赏给跟在身后的中书舍人邓以赞,又拿过张宏烤好的。
朱翊钧招手,将几位辅臣也招过来围炉而坐。
中间围着烤炉,四周撑着挡风的布,倒也不算冷。
“天气寒冷,朕直接说正事吧。”朱翊钧将双腿伸直,靠近火炉,“关于两淮的盐政,诸卿有什么看法?”
本来说去万寿宫谈正事,结果张居正对他桌案上的铜磬过敏,坚持要去文华殿。
最后双方都懒得走,就干脆就在太液池旁围炉而坐。
说到正事,几名辅臣都露出了认真的神色。
张居正率先开口,提醒道:“既然说两淮的事,不妨把申侍郎跟户部也叫来。”
朱翊钧从善如流。
他看向中书舍人邓以赞:“邓卿,去将户部尚书王卿、吏部侍郎申卿一并叫来。”
后者刚要动作,朱翊钧又加了一句:“将司经局洗马余卿也一并叫来。”
邓以赞拱手退下,直奔六部官署。
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:“陛下指的是关于哪方面的看法?”
说着,解下披着的大氅,叠放在腿上,把手也塞进大氅的绒里。
朱翊钧坦诚道:“根据海御史发回的奏疏,两淮的盐政存了不少猫腻。”
“朕自信海御史能清扫一番。”
“但,钦差巡盐,说到底也只是一阵风,就怕风过了无痕。”
中枢不可能年年派一个钦差去巡盐,况且以后钦差不一定都是海瑞,也可能是鄢懋卿。
钦差巡盐只是给水泼不进的两淮盐政,敲开一个口子。
要想以后年年都把税额拿在手里,还是得靠顶层设计。
根据半个月前南直隶发回的奏报来看,海瑞已经开始动作了,中枢也得趁早准备进场的事情。
高仪婉拒了李进烤的肉串,接上话道:“陛下是想将巡盐的事形成定制?”
朱翊钧转过头,看向高仪,摇了摇头:“不是这个意思,先生。”
“钦差巡盐不过是权宜之计,朕想趁着这股风,改制盐政。”
“不过朕德薄才疏,只是愚者千虑,具体还得问过诸位阁臣的意见。”
张居正自动略过了皇帝的客套话,沉吟起来。
他直指核心,缓缓开口道:“改制两淮盐政……”
“海瑞的奏报,内阁也看了,两淮估摸着能再出五十万引的盐。”
“已经占天下产盐五成了。”
“确实有些尾大不掉。”
盐课转运司有六,两淮产盐七十万引、两浙四十万引、其余四处加起来才七十万引。
要是两淮再增五十万,可以说天下半数的盐产了。
吕调阳眼皮一跳,忍不住提醒一句:“陛下,元辅,南直隶历史渊源比较长远,税种比较复杂,不单单是盐政一样。”
当初鄢懋卿也替世宗动过两淮的盐政,只不过被徐阶挡了回去——正是因为那一句“鄢懋卿骤增盐课四十万金,阶风御史请复故额”,才让徐阶成为皇帝眼中钉。
盐政只是盐政,割肉放血只是上面的人痛,还不算与整个南直隶刮骨疗毒。
区别就在于,无论多么树大根深的勋贵大员,只要知道姓甚名谁,就翻不起风浪来。
反之,若是引得南直隶上下敌视,中枢也招架不住。
吕调阳怕就怕在,皇帝和首辅太过激进,引得南直隶上下一心,全面反扑。
朱翊钧伸出手,在炉子旁来回沁热。
听了吕调阳的话,朱翊钧认可地点了点头:“吕卿的意思,朕省得了,今日就单论盐政。”
南直隶不止是盐政的问题,还有茶课、粮税、官制、区划、文化一系列的问题。
诚如吕调阳所说,要真是惹得上下反扑,要平息下来,可没那么容易。
如今中枢力有未逮,能动个盐政就不错了。
杨博忍不住道:“如今只是敲打盐税,南直隶的秋粮就拖了两个月,陛下,不得不慎重啊。”
比起税款,杨博更在乎粮食。
毕竟山西、宣大这些地方,就靠南方的粮撑着。
要真闹翻了,这些地方可谓首当其冲。
朱翊钧一怔,这事他还真不知道,毕竟户部的事,他都扔给内阁处理了。
他追问道:“拖了两个月?什么理由?”
杨博苦笑道:“没什么理由,起初说是各个环节都照章办事,耗时久了一些,恰好错过了秋粮入京的点。”
“如今又是隆冬,运河四处都结冰,行船慢了不少。”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这就是用大局胁迫中枢。
最难受的是,这种事往往还找不到一个罪魁祸首。
潜伏在体系内部的反噬,无论是隐蔽程度还是破坏力,都比魏国公那种所谓的南直隶一柱,要强上太多。
眼下大明朝的两京,分别是政治中枢与经济中枢,中间一条京杭大运河,就是血脉相连。
若是南直隶每每拿大局挟逼,还真不好办。
这事,还是得落到海运头上。
反正人没到齐,不好展开了议事,朱翊钧正好过问一嘴海运的事。
他朝高仪问道:“先生,工部造船的事怎么说?”
高仪正用嘴对着手哈气,被皇帝点到,忙回道:“国朝不行海运百六十年,很多文书案卷,都已经丢失了。”
“工部悬赏工匠们手中的图纸,稍微有了点眉目。”
“眼下朱衡正牵头,先跟漕运衙门一起,先改良此前试行的船只,交春之后,再试按原定路线试行海运。”
海运的船只,不同于漕运。
眼下不行海运百余年,早就没有了当日郑和下西洋的辉煌了。
如今要造海运大船,不得不进行一些考古式科研。
正说着,户部尚书王国光、吏部侍郎申时行、司经局洗马余有丁,联袂而来。
太监见状,取出了三套椅子、大氅、以及暖身子的烤炉。
朱翊钧伸手让他们不必行礼,直接入座议事,而后跟高仪说完方才的话题:“先生,朕说几句,替我转告给朱卿。”
“海运的事情,一头在兵部,一头就在工部。”
“倭寇的事,朕早晚会解决,希望工部能在这之前把大船造出来。”
“这是我皇考跟定安伯夙愿,也是朕与内阁的心腹之病,还请多费些功夫。”
高仪点头应下。
这时候人到齐了,张居正给申时行等分说了两句,皇帝召人来要议的事。
张居正说罢,总结道:“所以,陛下想改制两淮盐政。”
说完。
他又朝皇帝看去:“陛下准备怎么改?”
众人都纷纷朝皇帝看去。
王国光若有所思。
余有丁则是不明白叫他一个司经局的来作甚。
朱翊钧见人到齐,便要说话。
下意识去抓身前的话筒,抓了个空,转而有些尴尬地摩挲着下巴,缓缓开口道:“朕听闻海瑞说。”
“如今的两淮盐课,乃是转运司打包卖给了盐商商会,”
“盐商商会再议价,卖给小盐商。”
“这一点不好,朕以为得改。”
这就是侵吞公款的标准打开方式。
一个一级分包商,靠着二次定价权,几乎是明目张胆地上下其手。
其中吃下的银子,到谁的手里,更是不言而喻。
更别说商会取代转运司,成为合法的分包途径之后,私盐,也能当官盐卖。
转运司账目上干干净净,反正盐工也不知道自己产了多少盐。
小盐商也乐见其成,毕竟进价虽然高了些,但货可以多拿。
商会后面的某些人,更是得以趴在税源上吸血。
三赢——除了中枢少了税款。
所以这个模式必须打掉!
四位辅臣和方才来的三人都认真听着。
中书舍人在身后刷刷记录着。
朱翊钧继续道:“方才是其一。”
“还有元辅方才说得也切中要害。”
“两淮出盐太多了。”
“况且山东无巡盐御史,两淮不得不兼管着山东。”
“如此体系庞大,确实显得尾大不掉,朕以为这是第二个不合理。”
他话音不停,继续说道:“此外还有其三。”
“六个都转运司,七个盐课提举司,各行其是,无有统筹兼顾。”
“譬如这不同转运司的盐,所售卖的州府,均有定数,山东转运司的盐,只能在济南府等十个州府售卖。”
“而淮盐,则售卖至四十二个州府,如湖广武昌府、河南汝宁府等地。”
“即便如此,行淮盐的盐商,还是会偷摸售卖到山东等地。”
“几个转运司,时常为此事闹到中枢来。”
“又或者像几名巡盐御史,经常为了边引之事,争执不下,耽搁正事。”
“以上三者,诸卿何以教朕?”
朱翊钧说罢,环顾几位大臣。
他说的三点,分别是淮盐的发售模式,淮盐的体量,以及中枢的统筹权。
总而言之,都得改。
见几人都陷入沉思,一时没有言语。
他直接看向申时行,点名道:“申卿,你是南直隶人,你先说。”
申时行连忙起身:“陛下,臣从未以乡党自居,此事与籍贯无关!”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紧张:“想法上或许没有乡党,事实上总是存在籍贯的嘛,申卿不必紧张。”
申时行无奈。
脑海中快速思忖起来。
这三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,皇帝侃侃而谈,多半是心中有腹稿。
这是科举破题啊。
申时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一天,脑中千回百转。
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?
改良盐政所提到的三点,盐引发行……中枢统筹……体量……
申时行隐隐抓住什么脉络,却感觉不够清晰。
目光扫过一同被叫过来的户部尚书王国光,以及余有丁。
申时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!
一个词汇,或者说政策跃然脑海中。
申时行迟疑了片刻,迎上皇帝鼓励的目光,吐出一个词:“开中法!?”
朱翊钧一拍大腿,长舒一口气,热气肉眼可见。
他激赏道:“重启开中法!?申卿这想法倒很是值得讨论!”
“诸卿怎么看?”
开中法已然败坏了,此时自然算是重启。
几位大臣一看皇帝这反应,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意。
无语的同时,纷纷思忖起来。
所谓开中法,就是给盐发行凭证,叫盐引也好,盐券也罢,总之就是有了凭证,盐商才能购买转运司的盐。
那么如何获得凭证呢?那就是开中。
众所周知,南方富庶,北方穷困。
直白来说,北方在一定程度上,甚至就是中枢的负担。
当初宋朝是怎么做的?那就是放弃一切的统治负担,一如燕云十六州等等。
乃至于出现了边军打下来的地盘,中枢还会眼巴巴求和,将地方割让回去的奇观。
就是出于这种指导思想和心态。
如今的南人,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。
但明廷中枢不一样,太祖立国之后,就分封北方,成祖迁都之后,更是天子守国门。
北方,寸土都不能主动抛却,否则就是动摇立国之本。
不能丢归不能丢,怎么治理就成了问题,经济条件约束下,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,是不可避免的,光是粮食产量,就是天然的矛盾。
为了给北方输血,开中,也就应运而生。
所谓开中,就是商贩们,完成朝廷给的任务——譬如给北方运输粮食、布绢等等,来换取盐引。
也就是利用商贩们,给北方输血。
成本自然很高,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样,战略性抛弃北方,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运行成本。
杨博当场跳起来:“陛下!臣认同申侍郎的提议!”
“开中法败坏,乃是边地军民一大憾事,臣久闻陕西、山西、宣大、宁夏等地的百姓,怀念开中法。”
“若是开中法能复行,不失为良政德音!”
杨博的立场毋庸置疑。
在这件事上,朱翊钧可以无条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杨博。
开中法败坏后,数次有大臣请求复立,都是边人。
最近的作出尝试的,就是隆庆二年,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王崇古。
有些人固然私心重,但推行国策,未尝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私心。
朱翊钧欣慰地看着杨博,赞道:“杨阁老历任地方,见闻广博,正当查缺补漏。”
这时,张居正郑重道:“陛下,开中法败坏,不是没有缘由的。”
朱翊钧回过头,迎上张居正的目光。
坦然地点了点头:“元辅说得是,朕也了解过一二。”
开中法的败坏,也不是说这个政策如何不好。
而是……有些超前了。
因为在这种体系下,购盐的凭证,也就是盐引,在一定程度上,能够充当金融货币的身份——当时的盐引,是商贩中的硬通货。
在落后的生产关系下,皇室持有了货币发行权,结果可想而知。
信用货币在这个时代的中枢手中,无异于太阿倒持,所谓的交子、宝钞,命运如出一辙——无休止的滥发。
宦官、勋贵、官僚纷纷奏讨盐引,转卖给盐商。
嗯,皇室本身也不例外。
盐引是锚定盐的,滥发盐引的结果可想而知,甚至造成了盐商跑去转运司,结果买不到的盐的奇观,一排队就是排几年。
这样搞,盐引自然成了废纸。
到了孝宗时期,淮安人叶淇为户部尚书,更是对开中法进行了一记绝杀。
那就是,缴纳银两换取盐引。
这一手,直接消抹掉了,策动商贩为北方输血的本意,变成了中枢攫取银两的闹剧。
开中法也全面败坏。
换句话说,只要不能遏制滥发盐引,开中法,始终不能成为国策。
张居正这是在提醒小皇帝,不要将此作为敛财的手段,那是饮鸩止渴。
朱翊钧先给张居正吃一颗定心丸:“借鉴以往故事,吸取教训,也是朕一直在做的。”
“若是要从申侍郎所倡,重启开中法,必然不能滥发盐引。”
“具体,还要诸位去廷议商议个章程,咱们在这里,只定大略。”
张居正得了皇帝不会滥发的承诺,拱拱手算是认下了。
王国光接过话头,开口道:“陛下,此法靡费颇高,内外也常有朘剥商户的声音。”
“彼时南直隶的言官,请罢开中法的奏疏,几乎淹没了户部。”
说白了,任何政策都是有代价的,从没有十足的赤金。
北方既然被输了血,中枢也只付出了盐引,没有增派徭役,那总有人在默默被朘剥。
其一,就是商贩。
相当于将本身可以直接买到的盐引,附上了一层徭役。
甚至因为路途遥远,商贩们后期干脆直接在北方开垦田亩,然后将粮食运到北方有司的仓库中,也就是所谓商屯。
无论是运粮,还是商屯,都增加了商贩的负担。
其二,就是南方。
由于商贩增添了一层徭役,盐的价格,自然要高一些。
本身的产盐地,价格相对来说应该是最便宜的。
就为了给北方输血,多花了钱吃盐,自然会心有不满。
当初淮安人叶淇,未尝没有迎合南人民意的意思。
朱翊钧看向王国光。
他自然明白这位户部尚书不是在唱反调,而是单纯在从经济上考虑这个问题。
这位撰写《万历会计录》的户部尚书,乃是如今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。
当然,所思所想,未免也局限在会计成本上了。
朱翊钧斟酌了半响。
想了一通现代金融知识来诡辩,来哄骗这位户部尚书。
话到嘴边,心头一动,又咽了下去。
他在众人的目光中,朱翊钧又陷入了沉思,似乎在斟酌措辞。
过了好半晌。
朱翊钧终于想通,也想明白了方才觉得不妥的地方在哪里。
前世共商习惯了,还未从这心态转变过来,如今做了人主,却不能还这般行事。
有些时候要机心诡诈,但为人主者,也不可失了堂皇大气。
既然是国策,那么利弊,因由,还是要说清楚的。
他缓缓起身,目光来回扫视几位大臣。
面色肃然,语气恳切:“元辅、先生、二位阁老。”
“王卿是老成持重之言,朕也不得不认可。”
他又看向申时行:“申卿,朕也不虚言应你,此举确系会增添南人的负担。”
申时行连忙起身告罪。
朱翊钧将他按住,继续说道:“朕也有一语,不得不在此私下说与诸卿,这话朕只在此处认,上了廷议朕就不认了。”
他顿了顿,放缓了语气,却更显严肃:“南北矛盾,由来已久。”
“远有南北榜案,近有如今的淮盐案,不一而足。”
“苏、扬等地富庶,一直为中枢造血,朕也是铭感在心的。”
“开中法增加南人负担,必然有所不满……”
“但,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。”
“此事不得不为!”
“为人主者,斡旋天下,混一南北,朕,避无可避,当仁不让。”
“纵使南人有怨,商旅不忿,这开中法,朕也以为势在必行!”
“诸卿以为然否?”
早上有点事,没来得及写,晚了一个小时16分钟,不好意思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