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内监是东宫的人,曾经随太子南下治病。赵陌自然认得他。
对方乃是奉了皇命而来,已经在沧州等了将近两天的功夫,一直非常低调,不曾宣扬。昨日他就听说了永嘉侯的船队抵达沧州码头的消息,但当时天色已晚,他就没有过来,等到今早方来颁旨。
这是皇帝对辽王世子赵硕的嫡长子赵陌颁下的圣旨,夸他年少聪慧,文武双全,忠孝节义……诸如此类的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堆,然后才以此为由,册封他为肃宁郡王,赐肃宁县为封地,并且特许他不回京谢恩,直接就藩。
最后添上一句,非召不得回京。
这份旨意可以说并未出乎赵陌与秦家祖孙的意料之外,却又在他们的意料之外。封郡王一事,他们早就心里有数了。黄晋成是太子的表弟,又是太子的心腹,他既然打了包票,这事儿就有九成能成。可谁也没料到,皇帝居然在册封了赵陌为郡王后,直接就遣他去了肃宁,不让他回京,还让他日后非召不得回京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也算是将他圈在了肃宁这一个小地方,不得轻动。
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?
来不及多想,赵陌就先接了旨。磕完头谢完恩后站起来,他脸上虽然看似平静,但其实两眼都透着茫然。
秦含真知道他为什么茫然,说实话,她也正一头雾水呢。她瞥见祖父秦柏去寻那内监说话,多半是想打探一下皇上的用意,便先去安抚赵陌:“这原是好事,你不用回京就先得了郡王爵位,省好多事呢。”
赵陌怔然看了看她,忽然抹了自己的脸一把:“我得去把甄忠给打发掉。”
内监颁完旨意就离开了。他已完成了任务,就该立刻回京缴旨,拖延不得。只是他在离开码头的时候,眼角瞥见甄忠跪在人群里正发呆,也认出了对方是谁。他轻轻一笑,撇了撇嘴角,便骑着马,领着护送他的兵士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甄忠还在茫然,听见周围的人群起身,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方才宫中天使来颁旨的事,方才清醒过来。但他脑中还是一片空白,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主上的嫡长子会忽然被皇帝封了个郡王的头衔,还直接赐了封地,命其就藩了?不但不用回京谢恩,还非召不得还京。那他还要把赵陌带回府去么?
“甄管事?我们王爷要见你。”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甄忠的思绪,他回头一看,原来是赵陌的小厮阿寿。可见真是身份不一样了,赵陌才封了郡王,阿寿就立刻改了口。虽说亲王世子身份比郡王还要高一级,可赵陌得了这个爵位,日后很可能就不必看赵硕的脸色了。因为就算他被赵硕厌弃,无法成为辽王府的继承人,他也有郡王爵位在身。而赵硕中意的儿子是否能顺利成为世孙、世子,还要看皇帝与朝廷的脸色呢。若是填房嫡出的儿子,还要受已有郡王爵位的嫡长兄制肘。若是庶子,很可能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承认。
甄忠脸色阴沉地上了船,来到前舱,那里只坐着赵陌一个人。
赵陌抬头看向他,也不打招呼,就直接说:“甄叔,你该回京城去了,不要在沧州再浪费时间。”
甄忠冷冷一笑:“哥儿兴许是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,又得皇上与太子另眼相看,不必再将世子爷放在眼里。可是父子之间,孝道还是要讲的。身份再高,若不守礼法,也一样会受世人谴责,到时只怕哥儿这郡王的位置,也坐不安稳。”
赵陌冷笑驳回去:“你以为我是在你面前炫耀什么?蠢货!怪不得父亲在京中事事不顺,原是他身边都是你这等冥顽之人的缘故!我让你即刻回京,不是要下父亲的脸,还是要你回去示警!方才我问过了,宫中的内侍出京,只比你晚上一天,而且那位东宫内侍还认得你。你以为这是什么意思?皇上为什么会赐我封地,叫我不必回京谢恩就直接就藩,还非召不得回京?别告诉我,你连这都想不明白!”
甄忠愣了愣,旋即露出了沉思的表情,然后脸色就变得惊惧起来。
赵陌冷哼道:“你们以为自己做得隐密,却不知道一切都被皇上看在眼里。皇上难道会不知道父亲都在打什么主意?不过是碍着这些年的情份,又见父亲并不曾铸下大错,只是一时糊涂,才会至今不曾发落。既如此,父亲只管老实认错,从此安分守己,为皇上分忧,也就罢了。硬撑着不肯上书请罪,只四处打听消息托关系,又急召我回去求情,这是本末倒置!难怪皇上会生气呢。这是皇上最后一次警告,就是让你们不要想着叫我回去帮父亲说好话了。皇上要的,是父亲亲自上书认错。若是到这一步,你们还冥顽不灵,我也无话可说。将来父亲若真的落魄了,一无所有,无处可去,肃宁是我的封地,我总还能保他一个衣食无忧的。”
甄忠的脸色已经白得象张纸一样了,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头一次心甘情愿地向这个小主人屈膝:“哥儿,世子爷总归是你的亲生父亲,你不能不管他呀!不能回京,总能上书的,既然皇上能封你为郡王,可见对你另眼相看……”
赵陌打断了他的话:“不要再存侥幸之心了!皇上想要父亲做什么,父亲就该做什么,跟皇上对着干,违背皇上的意愿行事,父亲就不为将来考虑了么?!一时的得失算什么?眼光放长远一点!”
甄忠顿时噎住了,神情衰败,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说了蠢话。
赵陌又放缓了语气:“等过了这一关,父亲还是想办法回辽东去吧。他是辽王世子,根基是在辽东,除此以外,无论是圣眷还是王家,都是镜中花,水中月。总在京城里混,有什么意思?他迟早要继承辽王之位的,若他空得一个名头,却不能压服辽东诸将,又算是哪门子的辽王?京城情势复杂,王家虽退,却还留有余波,避上一避,对父亲未必没好处。我知道你们总爱犯蠢,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,听不听都随你们。我只盼着你们不要蠢到底,连累到我身上,若害得我连这个郡王爵位都给丢了,可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。到时候我们父子一同去喝西北风,父亲难道就高兴了?”
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,直接将甄忠赶下了船。甄忠在码头上呆站了半日,就转头离开了。赵陌估计,他应该不会蠢到底,立刻回京向赵硕报信,还来得及。
只是自己,却要与秦家人告别了。
秦柏与牛氏都满是不舍,谁都没料到皇上会下这样的旨意。虽然早就料到会有分别的一天,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。
秦含真道:“赵表哥的行李不少,手下人还带了许多货物回京的。虽然从沧州直接转道肃宁还算方便,但要把他的行李分出来,一天半天是不可能做完的。我们索性在沧州多留几天好了,也可以趁机多聚几日。对了,我们船队里还有冯家人,不如让人趁着分行李的时候,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大件行李另行装船,派几个家人押着,与冯家人一道先进京安置吧?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天津为曾外祖父扫墓,就不拖着冯家人一块儿去了。那样祖父祖母也能自在些。”
秦柏同意了孙女的建议:“这样也好,船队人多船多行李沉,一块儿赶路,其实走得更慢。他们先走,我们即使要在路上多耽搁几天,赶起路来也比原先要便捷些。”
周祥年与虎伯等人领命而去,分行李,安排下人,再与冯家人交涉,另送信回京中承恩侯府,让长房派人来接。天津那头,也要事先安排人去打点了。
秦柏又在码头附近的驿站要了个院子,带着妻子牛氏先过去安置。既然要在沧州多留几天,在岸上住,自然比在船上要舒服。
赵陌留在船上没动。秦含真便陪在他身边安抚:“不要想太多了,虽然旨意来得突然,你以后行动也会受限。但你不能回京,不代表不能跟京中通信呀?我和祖父也可以去看你。肃宁离京城也没多远,江南都去过了,还怕这四百来里路吗?而且,非召不得还京,有召就可以了嘛。七月太后寿辰,十月是万寿节,过年还有大朝贺,多少好理由呀。有我祖父在呢,你也不用担心会被宫里遗忘。”
赵陌听得笑了:“表妹不必安慰我。在肃宁清静躲上几年,也不是坏事。我正好不必操心京中那些烦心事,老老实实埋头种田。倘若真个能找出治理盐碱地的法子,便是功德无量了。总回京去做什么?我可没兴趣与人交际应酬,看那些人虚假的笑脸。”
秦含真见他笑了,也稍稍放下心来:“表哥想得开就好了。其实这有什么呢?肃宁县地方也不小呢。我在京城,顶多就是在城里走走,皇上连皇宫都少出呢,太子殿下如今更是难得有出宫的机会。你的活动范围至少比他们大,还没人管你,日子过得比我们自由多了。”
赵陌露出温柔的神情:“确实,这有什么呢?我所忧的,不过是从此不方便与表妹相见了而已。既如此,趁着如今我们还在一起,我有句话想问表妹。”
秦含真好奇:“什么话?”
“我如今……已是郡王,又有了封地,不再是一无所有了,也算是有了些底气。”赵陌有些小羞涩地笑笑,“请恕我斗胆问表妹一句,表妹有没有想过日后的打算呢?女孩儿家早晚要嫁人的,表妹自然也有那一日。我自问不会辱没了表妹,不知表妹能不能考虑一下我?”
“啊?”秦含真一时没反应过来,呆呆地看着他。
赵陌身着白罗袍,在风中伫立。他背后的天空中,云层被风吹散,露出阳光,照射在他身上,仿佛给他染上了一圈金光。风轻轻吹起他的黑发,也吹得秦含真眯了眼。
一句话就这么传进了她的耳朵里:“含真,你将来嫁给我好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