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内无派,千奇百怪。
官吏接受双重领导的历史由来已久,一者是要求忠于君上,一者是要求忠于举主。
前者千年不变,后者则在元明以后,终于有了相当程度的开解。
相当程度的开解,其另一层意思,便是还有着根深蒂固的基础。
尤其是武将。
在戚继光心中,他的两位举主,胡宗宪、谭纶,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,说是如师如父也不为过。
单说后者。
谭纶任蓟辽总督时,便将戚继光带去了蓟辽任总兵。
空降毕竟跟戚继光经营多年的东南不一样,谭纶是文官做事不受掣肘,但武官难免受到刁难。
这简单,谭纶大手一挥,直接上书穆宗,让戚继光只受总督节制。
先帝从善如流“府州县官不得阻挠,违者听纶参奏处治。”
既然都这样了,谭纶又干脆一步到位,对军中下明令,“该镇总副参游等官凡受总督节制者,并受继光节制。”
双重领导了属于是。
但戚继光只是总兵,给的地位这么高,别的总兵不听军令又能如何辖制呢?
于是,谭纶又上奏先帝,开创性地特授了戚继光“总理”四镇兵务的头衔,并且将蓟州总兵郭琥调走。
人事问题解决了,那蓟辽战斗力不行怎么办呢?
谭纶又说了,“中国长技无如火器,欲练兵三万,今防秋期迫,请选取浙兵三千人以济一时之急。”
于是戚继光便堂而皇之将浙江的三千旧部私兵带去了蓟辽。
谭纶对戚继光的信任仰重,可见一斑。
相应的,戚继光自然也是万分尊敬谭纶。
此时皇帝一见面就提起谭纶,还说什么托付云云,立刻让方才还在七上八下的戚继光倍感亲切。
既有对谭纶身体的担忧,又有些许被过继的奇怪既视感。
以至于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自己被皇帝拽着走这事。
朱翊钧轻车熟路地寒暄起手:“朕给卿送去望远镜可有用处?”
戚继光听皇帝提起此事,忙不迭回话:“有用!有大用!”
“陛下,望远镜目视极远,于斥候、守关、远眺阵型,皆有大用。”
可不是戚某人拍马屁,望远镜确实好用。
打仗不是拉开架子对冲,了解敌方动向,乃是制胜关键之一。
哪怕略有帮助,就是好东西了,更别提能够远眺敌情。
好用已经是最高评价了。
朱翊钧对此也很是满意,他笑着点了点头:“月底还能造出些许,朕让人给你送一批。”
戚继光听闻,自然千恩万谢。
朱翊钧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,什么家世、兵法、边关日常等等。
戚继光谨小慎微,按部就班地答着。
两人气氛愈发融洽。
朱翊钧走在前头,频频回头,神色有些惊讶:“朕今日初次见到卿,只觉得卿浑然不似武夫……别的外将脸颈处的伤痕可不少。”
戚继光一张国字脸,五官端正,颌下一须美髯,沙场之气不显,倒是颇有儒风。
按照朱翊钧的想法,得衣服一脱,全是刀疤,喊着什么给陛下流过血云云,那才有点久经沙场的味道。
戚继光被皇帝拽着手,不能拱手,只好昂首以对:“陛下,除了嘉靖三十四年臣第一场直面入寇以外,其余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,臣未尝遭一劫,自是无伤。”
未尝遭一劫……朱翊钧不由上下打量戚继光。
忍不住赞了一声:“难怪谭纶说卿,可谓名世之英,无以尚矣。”
嘉皇三十载,薄海飞长鲸。波涛蹴宇宙,势欲东南倾。
戚继光在东南的赫赫威名,当真是靠着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。
就这一句未尝遭一劫,实在太潇洒。
不然他怎么一上来就抓戚继光的手呢。
以他如今的稳固地位,对下行事言语,已经不需要有半点做作了。
对戚继光更是如此。
难道他还需要表演,戚继光才会忠心么?
这样想是对皇帝的侮辱,也是对这位名将的侮辱。
都是兴之所至,率性而为罢了,心仪已久,欢喜啊。
但戚继光可不知道皇帝仰慕自己,连忙推脱:“臣的长处也不过令行禁止四字而已,哪怕有些浅薄功劳,也不过沾了宗宪胡公,谭纶谭公料事如神的彩。”
“哪怕去岁蓟辽屡被侵犯而能镇守不失,也全仰赖刘总督调度得当。”
朱翊钧笑了笑,看看这推功媚上的劲,自己哪里还需要什么心机呢?
这就是纯粹的忠臣啊!
他抓着戚继光的手,终于说起正事:“军饷的事,兵部知会过卿吧?”
戚继光看着皇帝不高的身影,脑中再次感激了一番谭纶、经筵官、先帝庇佑等等:“回禀陛下,兵部说,粮草持文书从蓟辽的仓储支取,火器、衣靴、马草则由兵部押解,而赏银,则是圣上的恩泽。”
“陛下天恩浩荡……”
朱翊钧直接打断了戚继光的吹捧,无奈道:“好了好了,哪有什么天恩不天恩的,朕每年一百二十万两的金银,哪一分不是民脂民膏?不想干留给内臣朝官贪墨罢了。”
戚继光似有动容:“陛下仁德。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不是仁德,是你部军纪好。”
“也就是前年发赏银,暗访到你部打的折扣最少,朕才要亲自交到你手上,盼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,否则朕也宁愿用来修宫殿。”
戚继光听到军纪二字,不由张嘴,认真打量起皇帝。
他突然有些明白,皇帝方才对自己的热情是什么缘故了。
能打胜仗?能打胜仗的可不少,不缺他戚继光一个。
有谭纶的关系?朝中谁还没点关系呢。
这时候戚继光终于回过味来了。
这些年他也没别的事值得自豪,唯一值得称道,就是军纪!
打胜仗有关系的将军不少,可能够“自朝至日昃,植立不动”的部队,还真是独一份!
原来皇帝是看中他这一点啊。
别看戚继光对着文臣毫无负担地下跪趋拜,其实内里始终是一个骄傲的人,只不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罢了。
而骄傲的人被夸赞最自得的事情时,才是最触动的。
话又说回来,能看重军纪的皇帝,必然是个好皇帝啊!
他看着皇帝的身影,认真道:“先帝开恩,特授臣总理四镇练兵事务,整顿军纪,不过臣分内之事。”
朱翊钧这次难得没有腹诽穆宗,反而有所感慨地跟着点了点头:“皇考待你,确实不薄。”
“父恩还子,这次对朵颜卫用兵,卿可要竭力而为。”
穆宗虽然平庸了一点,但是对心腹都挺不错,主打一个信任。
对高拱如此,对谭纶如此,对戚继光也是爱屋及乌。
不信换跟世宗说,要将三千旧部从浙江调到京城以外二百里的地方,看他如何反应。
戚继光闻言,连忙表态:“两朝厚望,臣不敢辜负。”
“此次对朵颜卫用兵,臣可立军令状!必斩董狐狸首级,敬呈陛下!”
朱翊钧闻言站定,攥握着戚继光的手摇了摇:“都说卿是信人,朕有卿这句话就够了。”
戚继光动容,就要下拜。
朱翊钧将其扶住:“不要虚礼耽搁了正事。”
说完这句话,朱翊钧终于放开了戚继光的手,迈步走向偏殿。
戚继光连忙紧随其后。
……
两人一路来到皇极殿侧殿。
殿内,几口大箱子摆在正中央,箱子没有合上,露出了赤裸裸的白银,熠熠生辉。
朱翊钧走到箱子旁,屈指敲了敲箱沿,闷响几声。
他看向戚继光:“这里有白银二十万两,稍后朕遣人送到你住处。”
“这笔钱你盯着发,要发到将士手里。”
“这中途谁敢向你伸手,你直接当场就一刀砍了,谁若是找麻烦,你且直说是朕的口谕。”
戚继光愕然。
不知道皇帝是在说场面话,还是真让自己这么干。
朱翊钧认真道:“别以为朕开玩笑,卿要是守不住这笔赏银,下对不起将士,上对不起朕。”
戚继光抿了抿嘴,猛然下拜:“臣遵旨。”
一瞬间,戚继光甚至有一股冲动,将他所知道对饷银伸过手的官吏,和盘托出,顺势好好整顿一番。
踌躇好半晌后,戚继光还是默默叹了一口气,没敢意气用事。
戚继光是个很会打仗的武将,也是个很有名望的帅臣,
更是个会做人的官僚。
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事,戚继光也就冲动片刻,瞬间便消弭无形——还是做好本职之事罢。
朱翊钧随手将一锭银两扔回木箱中,拍了拍手。
“对朵颜卫用兵,其中有些内阁与兵部庙算的关隘,朕还要叮嘱戚卿一二。”
戚继光正色恭听。
“其一,这一战,兴兵只为止戈,只为用朵颜卫杀鸡儆猴,只为压制鞑靼一时,一切都只为接下来腾出手,安心扫荡沿海倭寇而准备。”
“所以,万万不要贪功冒进,将火烧到土蛮汗身上。”
还有两年,历史上土蛮汗就会召开六万人的忽里台大会,企图捏合蒙古。
待其加封“札萨克图汗”的汗号时,数万铁骑南下之事便必然会发生。
在这个窗口期里,土蛮汗不会想轻启战端,他要纵横捭阖,要周旋于长生天与那位活佛之间,要与俺答汗明争暗斗,无瑕顾及大明朝。
正因为抓住这个关键,王崇古才准备趁机清扫了朵颜卫。保持克制,需要双方的默契,所以朱翊钧必须一再嘱咐戚继光,不要生事。
戚继光闻言,疑窦丛生。
他错愕道:“朝廷要对朵颜卫用兵,难道不是要清除土蛮汗的耳目,为扫平北患做准备?”
朵颜卫虽然侵扰繁多,但对蓟辽构不成大的威胁。
更多的还是作为蒙古左右翼耳目存在。
如果只是单单对其动手,那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。
他一度以为,这是朝廷准备对鞑靼大举用兵的预兆——不说立刻,至少是有这个心思才对吧。
甚至他奏疏都写好——戚继光向来是爱呈策的,隆庆前四年里,先后呈了《请兵破虏四事疏》、《请兵辩论》、《定庙谟以图安攘疏》、《练兵条议疏》、《上军政事宜》等奏疏。
结果皇帝现在竟然说,中枢是兴兵只为止戈。
这大大出乎戚继光意料。
朱翊钧看着戚继光,面色肃然摇了摇头:“确是清除土蛮汗耳目,不过并非准备此时扫平北患,而是为了让彼辈消停几年,不来牵扯我朝,好让我等留出精力着手倭患。”
“朕知道戚卿报国之心,不过,海运疏通之前,朝廷是不会对北方用兵的……”
土蛮汗蠢蠢欲动,为大战做准备,朱翊钧又何尝不是。
北方现在为什么不能打?
因为要对北方用兵,必然是旷日持久的大战!
对于旷日持久的大战而言,关隘不在于有没有钱,而是因为太烧粮了!
如今两淮两浙的粮食运送到蓟镇损耗之大,令人瞠目结舌。
往往十成要耗去四成!
其中山道抛洒、遇雨霉变、沿途贪腐……数不胜数的原因。
至于屯田或是就近的省,则根本没有那个体量迅速补足一场大战的战时消耗。
只能等海运!
通了海运之后,大船能从浙江、南直隶直入蓟州。
届时,粮食补给、日用物资,才能轻而易举送到蓟州。
如此才能支撑旷日持久的作战。
在这之前,朱翊钧碰都不想碰那位蒙古大汗。
而为了保证海运的正常运行,必然要先着手处理倭寇——各港口有驻军防备是一回事,尽可能扫清倭寇又是另一回事。
这便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。
戚继光听皇帝解释完,沉默了片刻。
而后才缓缓道:“陛下,届时平倭,可有臣用武之地?”
对鞑靼,戚继光只有国仇。
但是对倭寇,则更多一份私恨。
从有记忆起,倭寇对登州的袭扰没有停过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
自他十七岁承袭了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职后,更是屡次侵扰他的所司掌的屯田。
也是那时,他写下了那句“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”来警醒自己。
如今听到中枢的庙算,岂能不想南征北战呢?
朱翊钧失笑:“那就看卿这一仗的成效了。”
“要是能给北边打出数年的安生便未尝不可,若是不成,那蓟辽恐怕还是离不得卿。”
如果能擒杀董狐狸,消灭骨干青壮,进而扶持长昂,将朵颜卫从土蛮汗的耳目,变成大明朝的附属,那自然好说。
但若是给董狐狸逃了,那戚继光就走不开身了。
戚继光闻言,重重一礼下拜。
朱翊钧将人扶起,随意道:“朕继续说。”
“这其二,乃是内阁与兵部给朵颜卫有一个定位,那便是安心养马。”
“所以……牧场不要损毁,牛羊便不要留了。”
没有需求,就创造需求。
不喜欢互市,等快饿死人就老实了。
土蛮汗能襄助?他能用这么多粮食牲畜养活整个朵颜卫吗?
俺答汗会援手?可惜右翼也不是做慈善的。
届时,除了大明朝,没有任何一方能帮朵颜卫过冬。
这就是一根无形的链子,不想归附也得归附。
戚继光略有迟疑:“陛下,夷人多以牛羊为食,若是没了吃食,臣唯恐适得其反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所以杀了董狐狸后,要跟长昂互市,马价按照宣大互市的价格,再溢价一成半。”
“咱们的粮食、布匹、盐,尤其要在入冬前,要严控流出。”
养成习惯比什么都重要。
如果养马能过上好日子,鞑靼也不会多此一举频繁南下劫掠。
当然,大明朝也没能耐真让朵颜卫过上好日子——自己人都过不上好日子,还朵颜卫呢。
但是可以营造出一时的假象。
先惠个几年,让朵颜卫产生养马很有赚头,能过上好日子的假象。
等到衣食所需都操控在大明朝手中的时候,内附就诚心了。
过几年又养回牛羊又有什么关系呢?贵人们适应锦衣玉食,可没那么容易回去的。
这就叫先大棒,再给甜枣了。
戚继光思索片刻,点头道:“臣明白了。”
朱翊钧说完其二,又继续说道:“其三,将朕送去的那批京卫武学子弟带上。”
“不必非得放在关键的位置,哪怕是大头兵朕也认,总之必须上战场。”
京卫武学比照国子监,入则可为武官,不必考武举。
里面多是些小户勋贵。
被朱翊钧选中,自然是稍微有些才能,被送去走快速通道了。
不过快速归快速,烈度还是要保证的,不然也磨不出好用的人才来。
戚继光闻言,露出慎重的神色,劝道:“陛下,阵战不比其他,恐怕真有性命之忧!”
朱翊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,开口问道:“怎么,京卫武学的子弟,比你麾下的人金贵?”
戚继光砸吧砸吧嘴,一时没接上皇帝的话。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朕放他们去是磨砺的,又不是镀金的,都从军了还怕什么殉职?”
“卿放手施为,若是不幸罹难一二,国朝也自有抚恤。”
他此前可是已经给家长打过招呼了。
戚继光拗不过皇帝,只好面露苦涩地接下这个得罪人的差使。
朱翊钧见状,不由叹了一口气。
人呐,都没有完美的,戚继光也不例外——他被大明官场这大染缸弄得太会做人了。
遇到大臣便动辄跪拜。
一听文臣父母诞辰,便去寻文坛泰斗写诗作画拍马屁。
遇事从来不争,推功揽过。
这近乎于谄媚的姿态,也是很多人为戚继光不值的地方。
如此会做人,自然有好处的,戚继光就因此极得自居高位者的好感。
譬如时任总督蓟辽都御史刘焘、给事中吴时来、时任兵科给事中温纯,都在与戚继光不熟的情况下,或举荐或推崇过戚继光。
其中刘焘还是贪污腐败落马的,都在临走前极力举荐戚继光。
甚至王世贞、汪道昆这些文坛人士,都横插一脚,撰文传颂。
至于其中有多少是来自于居高临下的点评,就不得而知了。
而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太会做人,往往少了独当一面的气魄。
朱翊钧都将总督刘应节调到了辽东,戚继光还是对其有些惧怕。
皇帝都说了要磨砺京卫武学,戚继光仍有些害怕得罪勋贵。
这是武臣地位所致的官场性格,媚上几乎是武官的通行证,朱翊钧肯定怪不得戚继光。
只是不免有些感慨。
朱翊钧想到这里,止住了思绪,摇了摇头,继续说着正事。
其四其五,都是王崇古一再嘱咐,与俺答汗相关以及右翼相关之事。
不过之后会行文下到蓟镇,朱翊钧也就点到为止,简单提了一提。
说完跟内阁打好的草稿,朱翊钧并没有结束话题。
反而沉吟片刻,悄然夹带起私货:“朕听闻朵颜卫的牧区,颇多女真夷人?”
戚继光愣了愣,旋即解释道:“陛下,女直夷人多在福余的牧区,倒也是一家。”
朵颜三卫,福余便是其一。
朱翊钧摩挲了一下下巴,放低声音吩咐道:“戚卿,届时收服长昂后告诉他,要是顺手,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奴儿哈赤的,今年十六岁。”
“逮着了朕算他十匹马的钱。”
这厮现在应该还没发育,小角色一个。
当然,历史的进程,不以个体的消亡而更改。
朱翊钧也不是为了更改什么大势,只是恰好遇到了,随手为之罢了。
戚继光面露狐疑,不明所以:“中枢对女真人有所考量?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,坦然道:“没有,是朕单纯想抓进宫把玩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