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 > 其他小说 > 万历明君 > 第114章 威福自用

  荆王府突遭变故,藩主殒命,世子无踪,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。

  但藩主的丧礼总不能省。

  好在荆王有三个儿子,除却泰宁王跟世子外,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儿子。

  如今便被推出来,主持泰宁王的丧礼。

  也无怪乎各旁系这般急切,正要趁着机会,将泰宁王府的产业梳理一二,也就是各自分润分润。

  谁让泰宁王无嗣呢?

  此时荆藩王城之中,一片缟素麻衣,缞绖在躬。

  各大城门处,宗室迎候着前来吊唁的官吏、士绅,双方轻声细语,互相见礼。

  樊山王朱载坅、富顺王世子朱载垬等旁支,带着故荆王庶三子朱常泴,一同守在王城前殿,迎客慰问。

  亲王府遭逢大火,好在前殿没有受到牵连,正好用来停灵。

  “哎,还是钦差欺人太甚,否则何至于此。”

  “谁说不是呢?那些钦差无法无天,楚藩藩主朱显梡,无端被逮入大牢,饱受折辱,泰宁王正是因此兔死狐悲,才行壮举啊。”

  “听闻那栗在庭颇好男风,才得了皇帝看中,如今凡位高权重者身陷囹圄,必被他折辱再三,谁见此能无动于衷?”

  几位荆州府官吏,方慰问了亡者家属,正凑在一块窃窃私语。

  编排到奇怪的地方,自己都忍不住捋着胡须发笑。

  正乐着的功夫,突然听闻远处一阵喧闹传来。

  几人回过头,好奇看去,就见樊山王朱载坅、富顺王世子朱载垬神色或怒或惊,齐齐告罪一声,便将宾客晾在原地,匆匆离去。

  知州立马警觉。

  他快步走到故荆王庶三子朱常泴面前,开口道:“荆子,府上可是有什么为难?我等虽只微薄之力,却也能帮衬一二。”

  如今这位朱常泴可谓躺赢,大兄形迹可疑,二兄自焚,八成是要内定世子了,叫一声荆子有恭维的成分,但是情理之中。

  朱常泴虽只十二岁,举止之间,倒是颇有章法。

  见本地知州来问,忙拱手回礼,一丝不苟:“贺知州,并非有什么为难,不过是贵客临门,下人们处置不能,叔伯们只好亲去。”

  贵客……方才那惊怒惶恐交加的模样,恶客还差不多。

  知州眼皮一跳,立刻转过弯来,急声问道:“钦差来了!?来的谁?锦衣卫?”

  朱常泴沉默半晌后,才点了点头。

  只见贺知州抱拳一礼,又退回了官吏圈子,几人窃窃私语,不知说了什么。

  而后一行人四处瞥望,竟是招呼也不打,掩面悄然消失不见。

  朱常泴冷眼旁观,并未出言阻拦。

  这些时日,他已经见惯了人情冷暖。

  他摇了摇头,将这些人甩出脑海,转而目光有些担忧地眺望着远处,王府入口处。

  今晨武昌府传来消息,梁梦龙到任巡抚衙门。

  紧接着这位巡抚,便因为湖广局势动荡,开始游说几名钦差,希冀能够镇之以静。

  好说歹说,终于劝服了海瑞与栗在庭二人。

  张楚城案,官面上止于按察司按察使杜思、都指挥司指挥佥事毛汝贤、岳州知府钟崇文等人,结案归档。

  湖广上下闻得消息,三司喜不自胜,连称梁梦龙有宰辅之才。

  今日匡正湖广一地,他日便将泽被万民。

  宗室连带着要同喜同贺,就又听闻谈及宗室时,朱希忠锦衣卫习性发作,不顾巡抚梁梦龙与两名钦差的劝阻,拂袖而去。

  气得梁梦龙当场摔杯喝骂——“谋功求赏,操切办案,置皇室亲亲之谊于不顾,抛陛下仁厚圣德于脑后。”

  虽然不知是这位是何打算。

  但这放过湖广官场,继续深究宗室的态度,实在太过明显。

  本来还在担忧朱希忠要如何施为,没想到,竟然是直接杀奔了他们荆府。

  朱常泴收回目光,暗自感慨,反正自己才十二岁,总不至于牵连到他,至于能不能给他留个全须全尾的亲王之位,就看运气了。

  这般想着,他再度露出哀戚之色,与前来吊唁的宾客见礼。

  一丝不苟。

  ……

  荆府城门到前殿这一路,辟有官道。

  西南这处入口,有汉白玉牌坊3座,称作“蕲州九十九座牌坊”之首。

  牌坊主柱上祥云盘龙,镌刻浮雕,坊上横额彰“屏藩帝室”四个大字。

  一块近丈高的石碑,矗立在六柱牌坊的前面,上书“文武官员至此下马步行”。

  两幅字,都是仁宗皇帝亲笔所书,庇佑了荆藩百余年。

  但往往正是如此,才养成了某些宗室肆意张狂的性子。

  德安王朱翊鐯脾气暴躁,面上功夫也懒得做,声色俱厉:“朱希忠,邬景和,荆藩今日丧礼,不欢迎尔等,请回罢!”

  钦差在湖广搅风搅雨,欺凌宗室也就罢了,如今泰宁王刚走,正是丧礼之时,竟然就有人上荆府找事!

  简直不把他们这些皇子帝孙放在眼里!

  朱希忠与身侧的邬景和,都未理会这位郡王。

  后者还毫无礼数地指着樊山王一干宗室,很左右轻声解释道:“樊山王朱载坅,嘉靖三十六年袭爵。”

  “左边这是富顺王世子朱载垬,富顺王如今七十六了,已然颐养天年,府上事,多是世子出面。”

  “右边这位永新王朱载壕,嘉靖四十一年袭爵。”

  “再旁边这位,是德安王朱翊鐯,与永新王乃是嫡兄弟。”

  “荆藩郡王,除国者多,如今便只这四位郡国了。”

  说罢,邬景和暗自摇了摇头。

  如今的藩例,郡王嫡子,无论生几个,尽数封郡王;庶出则是镇国将军。

  但往往又有例外。

  譬如这樊山王、永新王与富顺王,其实就是上代樊山王朱祐構庶出的三个儿子。

  换句话说,只要一个郡王足够能生,就能造出一堆郡王跟镇国将军。

  一个郡王年禄银一千两,镇国将军七百两。

  樊山王朱祐構以一己之力,就生了十一个儿子,三个郡王,八个镇国将军——一年就要吃掉近万两禄银!

  这还是没算那些郡主一年的五百两,乃至后面继续繁衍的。

  正因为这样道生一,一生二,湖广数十郡王,上百的镇国、辅国将军,有封号的多达二千余人,最低等的奉国中尉,一年禄银就有五百两。

  单湖广宗室这只吞金兽,一年禄银就高达百万两,天下宗室更是难以道理计!

  中枢几万两都抠抠搜搜,拖欠禄银简直再正常不过,神仙来了才能足额发放!

  这边邬景和指指点点,满不在意,更让几位郡王皱眉不已。

  各自对视一眼,立马看明白邬景和跟朱希忠来者不善。

  樊山王朱载坅威望颇高,他拉住方才出面的德安王朱翊鐯。

  前者站在朝阶之上,居高临下,礼节十足地看向一干不速之客:“成国公,此是仁庙亲书,文武百官在此步行。”

  “您若是有心前来吊唁,不妨舍了这身下轮椅,步行入殿。”

  他指着那块石碑,话里带刺,说是让人舍了轮椅,其实就是赶人——都坐轮椅了,又不是自己想下来就能下来的。

  这话不失礼数,也表明了态度。

  话音一落,几位郡王便鼓噪起来,齐声附和。

  “成国公,若是对逝者这点礼数也无,也别怪我等将国公拒之门外。”

  “朱希忠!尔等逼死藩主也就罢了,看在藩主今日丧礼的份上,我等不与你计较,还不下来步行!”

  “国公肆意屠戮宗室,凌辱皇亲,难道连仁宗皇帝也不放在眼里?”

  宗室渐围拢过来,鼓噪不断。

  王府兵丁私下交换着眼神,踌躇两难。

  见场面激烈起来,朱时泰有些慌张,连忙让身后的锦衣卫严阵以待。

  “咳……咳……”

  朱希忠捂着嘴,咳嗽了两声。

  转头看了一眼仁宗留下的碑文,喃喃自语:“文武官员至此下马步行。”

  朱时泰在身后听见,自以为抓住要领,连忙开口:“下马步行,我等又未骑……”

  正说着,朱希忠摆了摆手,打断了朱时泰。

  朱希忠抬起头,正视几位郡王,将几位郡王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,愤怒、倨傲、忧虑、淡然,各有不同。

  他将手巾收入衣袖,撑起身子,脸色肃然道:“本使,官同锦衣卫都指挥使,特进光禄大夫兼柱国,世袭国公,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,加衔国朝太师,奉旨钦差提调湖广一切军政要务!经行之处,便宜行事!”

  “礼数……咳……钦差巡案,就是今日荆府最大的礼数!”

  “德安王张口闭口屠戮宗室,凌辱皇亲,难道是不知本官查的什么案吗?谋逆造反的大案,安容你搬弄是非!?”

  “永新王言必称本官逼死泰宁王,搬弄湘王故事,项庄舞剑,意在陛下,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?”

  “樊山王搬出仁庙手书压我,恐怕是忘了今夕何年……”

  说到此处,朱希忠盱衡厉色,甚至带上了盛气凌人之感,勃然怒道:“本官代天巡牧,尔等区区几名郡王,小小一块石碑,竟敢让天使趋行!”

  “如此不将陛下放在眼中,欲效前日黎山王府之事乎!?”

  话音一落,身后锦衣卫陡然拔剑指地,击玉敲金,铮然作鸣。

  几位郡王霍然变色。

  朱希忠嚣张跋扈,竟至于斯!?

  莫非今日真是为屠戮他荆府而来?难道不知道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

  富顺王世子两股战战,将几位王叔护至身前。

  樊山王惊声喊道:“难道还要杀我光湖广宗室不成?”

  “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吗!?”

  他死死咬住皇帝,悄然将事情往大了说。

  难道当真不顾皇帝圣德,恣意妄为?

  朱希忠神情冷冽,面无表情:“事到如今,樊山王还在饶舌。”

  “本官今日为你荆府而来,当是便宜行事,若尔再是横加阻拦,本官此刻就是杀了伱,也在便宜之内!”

  “勿谓言之不预!”

  樊山王一滞,旋即沉默不语。

  永新王将颤抖的手,揣进袖中,盯着靴子。

  德安王却难以置信,失声道:“我等皇子帝孙,王爵之尊,没有我祖,焉有大明朝?”

  “大明朝都是我等家天下,尔不过家奴,竟敢对主动辄喊打喊杀!?”

  邬景和最是厌恶这等蠢货。

  他看了一眼朝阶上居高临下的郡王,终于再忍不住:“我等钦奉圣意,如朕亲临。”

  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一应宗人岂不在治下?”

  “小小郡王,竟敢如此托大,天使面前,处高临下,倨傲答话。”

  邬景和陡然作色,呵道:“给我滚下阶来!”

  一声怒喝,群然失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