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一句话,全然出乎王崇古意料,也乱了他的方寸。
入阁!?皇帝这是什么意思?
信重?
拉拢?
挑拨?
王崇古心情莫名,交织着意外、惊喜、警惕、探究等复杂的情绪,不一而足。
他思绪电转,绞尽脑汁,却因对皇帝了解实在没多少,心中拿不太准。
王崇古稍微回过神,欲言又止——这几日本就陷入了两难,事情还未结果,又来一桩更为疑难的事情。
他就这样手足无措地,被皇帝拉到了殿里。
朱翊钧不着痕迹打量王崇古的神色与肢体动作,见其神色仍是略有戒备,心下了然。
他也不给王崇古答话的机会,嘴上不停:“杨卿三朝驱使四十余年,乃是我大明腹心之臣,尽管朕数番挽留,却奈何春秋有时,谁也忤逆不得。”
“只是,杨卿出入将相,文经武纬,乃天下倚以安者,这一致仕,内阁就再无这般高屋建瓴,熟悉兵事的重臣了。”
他看向王崇古:“朕昨夜辗转反侧,思前想后,便想到了王卿!接替内阁兵事,恐怕无有比王卿更合适的了。”
说着,便让太监给王崇古赐座,让他与自己一同就食。
自己则端起一碗银耳莲子羹,就着桂顺斋的糕点,直接吃了起来。
王崇古沉默半晌,也并未坐下,缓缓开口道:“陛下,如今代杨阁老署理内阁事务的,乃是臣的外甥。”
“舅甥同时在朝为九卿,已经是陛下开恩了,不避嫌忌了,臣又岂能再有奢望,让陛下承受过于宠溺的名声?”
说不心动是假的。
毕竟是内阁辅臣,百官之首,没有一个大臣能无动于衷。
他的祖父王馨只是学正,父亲王瑶则是身份低微的商人,直到他这一代,才终于能光耀门楣,流芳县志。
如今摆在他面前的,是人臣的顶点,也是光宗耀祖的极致。
宣麻拜相!
但王崇古并没有昏了头脑,直接答应——虽然久在边塞,但王崇古最基本的素养还是没落下。
甥舅同时入阁这种事,必然是要引起猜忌的。
即便皇帝信任,朝臣们也会发了疯一样弹劾。
是故,皇帝无论如何,都不能让他们甥舅一同入阁。
他这样说,只是以退为进,听一听皇帝的态度——皇帝将自己高高架起,要送进内阁,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在玩“二桃杀三士”的手段。
是当真需要他,还是想借此挑拨晋人,用完就扔?
朱翊钧将食物咽下后,不徐不疾道:“别说你那外甥,便是元辅、高阁老、吕阁老等,都从未巡抚过地方,总督过九边。”
“如今朕就是需要一名懂地方情事,明晰边镇虏患的重臣,为朕倚毗,能在内阁措画九边兵事。”
“这个位置,除了王卿,还有何人能为之?”
他也不去接王崇古话里的茬,什么舅甥同入内阁?没有的事!
说起晋党这几人,就数张四维私心最重,阴险狡诈。
什么明码标价给大商贾站台,写墓志铭这些小事也就罢了。
收受贿赂,给人办事,算他个人之常情。
提拔乡党,扶持晋商侵吞国资也可以略过不表。
但,其人历史上的作为,听闻之后,几乎没有不升起厌恶之情的。
彼时张居正得势,张四维便谄媚在先,等张居正死后,其人当即便反攻倒算,为人就可见一斑。
这也就罢了,若是能在反攻倒算后,换张新皮继续革新,未尝不是个人物。
可其人却以士绅损害过大,使他们都“丧其乐生之心”为由,奏请将新法也一并废止。
而后亲手停止了清账田亩、废除了考成法、恢复了两税制等等。
就这样的一个只有私心,全无理想信念的人,怎么能让其入阁?
朱翊钧都开了天眼了,却还让这种人入阁,那不是给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?
相较之下,王崇古倒是还有的救。
朱翊钧翻阅了王崇古隆庆年间,所有的奏疏。
无论是巡抚宁夏,还是总督陕西,至少王崇古在本职工作上,还算是尽职尽责。
尤其是王崇古在俺答封贡上,积极的态度,一跟河套吉能封贡时,王之诰不情不愿,推三阻四比起来,就显出前者的得力了。
固然有私心,却也是能用之人。
皇帝一番话合情合理,王崇古也挑不出毛病来。
比起自家外甥,他王崇古确实更适合接替杨博的位置。
单论对九边虏寇的了解,就不是别人能比的,更别说近来土蛮汗犯边、皇帝又想整饬兵备等等。
最重要的是,外甥还年轻啊!
自己的仕途,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!
唯一值得顾虑的是,这样一来,恐怕不利于晋人团结。
自己要是见了一面皇帝后,便挤开外甥自己入阁,这种事,看在乡人、姻亲眼中,又会如何作想?
而且,自己那外甥也不是省油的灯,要是心生怨气,又当如何?
王崇古没有轻易答话,反倒是沉思了起来。
朱翊钧很有耐性地等着,还不忘示意王崇古坐下一起吃早食。
他自然是很有信心的。
毕竟是宣麻拜相,没有几个大臣能忍住这种诱惑。
更何况,舅甥关系,也并不是多紧密。
这种商贩世家,都是以利益为盟,亲缘最多算个枢纽。
张四维的四弟张四象,最开始娶了商户王氏女,王氏死了不到一个月,张四象就娶了更为显赫的商户范氏女。
王崇古之兄王崇义是长芦盐商,因为跟长姐的夫家沈廷珍,有生意上的不快,也一样撕破脸皮,告到衙门。
甥舅?要是能升官发财,不知道多少人宁愿着死老婆,还管你甥舅。
见王崇古仍在犹豫,朱翊钧再添一把火:“如今九边丑虏,宣大、山西有俺答诸部,狭西三边有吉能诸部,蓟辽有土蛮诸部及黄台吉支党。”
“西虏虽称款塞,而犬羊变诈,实不可测。”
“套虏尚住西海,却恐其乘春东归,经繇内地,行假道之谋。”
“东虏更是屡窥边境,董狐狸、长昂之流,久未得利,豕突之患,更宜早防。”
“王卿,朕也听闻卿的夙愿,便是荡平虏寇,安定九边,如今国朝正值多事之秋,卿又如何忍心推脱?”
人是复杂的,王崇古也不例外。
哪怕他私心重,也否定不了他想荡平寇虏之心。
王崇古此时已经隐隐有些意动了。
但还是迟疑道:“陛下,臣就是兵部尚书,指画兵备,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,未必需要入阁。”
“况且,臣刚刚入京,谋断中枢机要,也不一定比得上张四维,只恐怕,朝臣惊诧。”
朱翊钧颔首。
他自然明白王崇古的顾虑。
刚刚入京,就是根基还不稳的意思,在晋党中施的恩,也根本比不上张四维。
这哪里是怕朝臣惊诧,这是怕在晋党内部闹出乱子,偷鸡不成蚀把米,损了乡党根基。
朱翊钧不露声色:“卿也说了,兵部乃是指画兵备,内阁才是谋断机要之所,岂能等同?”
“届时,卿自可在内阁谋断,兵部则以石茂华接任,配合王卿便是。”
这是给王崇古拿去施恩的。
兵部本来就在这些人的控制下,他也不在乎再给石茂华提一级了。
只要能给张四维挡在内阁外,再将王崇古化为己用,怎么都值了。
王崇古闻弦知意,立刻颔首。
“至于朝臣惊诧之说,也不必再提了。”
“王卿,朕直言不讳告诉你。”
“只要入了内阁,就不要怕言官弹劾,朝臣惊诧这等事,朕会做主!”
“这些时日,伱见内阁谁的弹章不是半人这么高?”
“拿天灾说事的,用人祸当暗箭的,乃至于直接说元辅、高阁老是奸臣的,朕都数不过来。”
“但,只要与朕一心,朕便不会因为什么朝臣惊诧,就寒了内阁诸臣的心。”
朱翊钧顿了顿,看着王崇古,一字一顿,认真说道:“只要入了内阁,不说定然名垂青史,但至少,无论如何,朕都会给个体面。”
如今的朝局,新党与帝党合流,以内阁张居正、高仪、吕调阳为首,以吏部申时行、温纯、户部王国光、都察院葛守礼、海瑞、给事中栗在庭等人为骨干,依靠着皇帝的支持,占据了明显的上风。
但与此同时,南直隶等乡党、代表商户、士绅利益的晋党、文官保守党,也纷纷合流,对抗新政。
这部分人,麻烦的地方不在于谁谁谁领头,要做什么事情来反抗。
而是这些人,牢牢占据了大明朝官僚系统顶层以下,所谓中高层的位置,通过弹劾大臣、散布舆论、激化矛盾、非暴力不合作、依靠部司职权排斥上命等等方式,来实现他们的反击。
只要中枢还要依靠官僚体系来运转,这种对抗就停不下来。
更不是杀一两个人、贬斥某某就能解决的。
只能通过不断地自我革新,来慢慢淘汰掉这些步调不一致,思想腐化的官僚,进而让大明朝这座老朽的机器,艰难而缓慢地迭代更新。
一旦停滞这个自我迭代的过程,张居正高仪这些人,迎来的立刻就是反攻倒算。
所以,朱翊钧从来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支持。
入了内阁,一定能得到他的支持。
入了内阁,一定会有一个体面。
这是给忧心身家性命的王崇古,一个保证,自己不会卸磨杀驴,也不是单纯利用他。
更是在提醒王崇古,他们如今方向一致,都是着眼于九边,如何不能互相倚靠?
王崇古听懂了皇帝的意思。
不由默然。
这是他头一次遇到说话说竟的皇帝。
都说君无戏言,皇帝从来不会轻易许诺,也不会轻易表态以后的事——这种承诺,都是会上史书的。
就像方才皇帝所说,定然会给阁臣一个体面,那以后若是遇到那种明着造反的阁臣呢?
皇帝不应该佩戴枷锁。
但此刻,皇帝竟然亲口告诉他,无论如何,入了内阁,都有一个体面。
这是在安他的心啊。
太急了。
王崇古心底叹了口气。
起初他踏入承光殿,还在以这位皇帝作为假想敌,思虑着如果皇帝要胁迫威逼他,他将如何应对。
但在皇帝一番表态之后,他却是已经带上了三分怜悯之心。
没错,就是怜悯。
他跟皇帝才见面第二次,就又是拉拢自己入阁,又是承诺自己安心。
妥协商讨、情真意挚固然好,但这可是皇帝!
九五之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,可见小皇帝操切到了什么地步。
只能说明,皇帝觉得,整备京营之事,已然刻不容缓。
同样说明,湖广的大案,带给皇帝的压力,也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轻松。
林林种种,才让自己这个受皇帝厌恶之人,在称上重逾千斤,不得不出力拉拢。
皇帝话音落后,王崇古心念一转,也不过瞬间,已经是准备接下内阁之位。
突然想起一件事。
话到嘴边又改了口:“既然陛下用臣,是要臣谋划九边,扫荡鞑靼。”
“那,臣有一事不解。”
朱翊钧挺直腰脊,肃然道:“王卿且说。”
王崇古神色疑惑:“陛下,既然要荡平鞑靼,为何前几日,您在祭祀诸帝王时,又祭祀了前元。”
元世祖被世宗抬出了祭庙,不是他一人心血来潮,看不惯彼辈。
在世宗登基前后,大明朝便经历数次大规模的鞑靼入侵,边镇军民苦不堪言,天下百姓沸反盈天。
正是因为这种怨声汇集,才有废除元世祖祭祀之事。
如今皇帝要整饬兵备,一心荡平鞑靼,却又祭祀前元,令他不解。
前些时日他心怀疑惑,却没机会问来,今日他待价而沽,正好宣之于口。
朱翊钧听了王崇古这话,突然一笑,他还以为是什么事。
他站起身来,收敛神色认真道:“王卿,这正是为了鞑靼俯首称臣之时所准备的啊。”
王崇古一愣,皇帝想的是这么远的事!?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朕明白王卿的意思,我朝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,自然不能认虏作父。”
“但,我朝礼仪之邦,仁德之国,难道要在剿灭鞑靼之后,尽数诛戮么?”
王崇古默然,他跟俺答汗做生意也几年了。
纵使不理解什么是民族融合,但至少有些体会。
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。
这是为决出胜负之后,跟蒙古人的相处作铺垫。
他好奇道:“陛下祭祀前元,却又说不能认贼作父,这又是何意?”
朱翊钧笑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还是李贽华夷之辩顺手弄出来的,朕与王卿长话短说。”
“此事,当一分为二看待。”
“前元区区虏寇,窃取神器,自不是我朝中华之属。”
“不过……自有我大明立朝之后,前元便可归我中华之属!”
“窃居中华的虏寇,不是我中华之人,但,被我朝太祖打服之后,便是归化藩宗啊。”
王崇古愕然。
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:“是臣冒昧了。”
朱翊钧摆了摆手,揭过了此事:“那入阁之事,王卿思虑如何了?”
王崇古深吸一口气,缓缓下拜。
语气慎重道:“固所愿,不敢请耳。”
“办妥京营与岳阳卫轮戍之事后,臣便遵旨入阁。”
朱翊钧连忙快步上前,将王崇古扶住。
他松了一口气般,紧绷的精神也舒缓下来。
视线则是越过王崇古,看向了殿外。
天色拂晓,露出一道微光,撒在承光殿前,宛如浑然一体的晋党,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他轻轻握了握王崇古的手,似乎是吩咐,又似乎喃喃自语:“尽快点兵罢。”
“朕在湖广的那些宗亲们,恐怕已经等不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