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枢巡税、一省之长,遭逢不幸,这消息,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心神。
科道言官!
二品大员!
怎么敢的?谁这么丧心病狂!?
京城中稍微有些地位实力的人,都纷纷派人四处打听,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。
而后才从兵部以及通政使司传出消息——临湘县遭了矿贼!
所谓矿贼,便是民间啸聚,私自开产矿山的贼匪。
根据湖广抚按事后的勘察,这伙矿盗,乃是隆庆三年陕西洛南县的矿贼。
彼时这伙矿贼的贼首何术等八人,均被斩首,剩余的党羽施朝凤等十九人,也被流放。
此后施朝凤这些被流放的贼寇,不知怎么逃了回来,如今又流窜到了湖广。
总而言之,这就是一场,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贼匪犯案——大明朝闹矿贼实在太正常了。
这伙矿贼东山再起之后,又纠集了上千人,在湖广肆无忌惮,猖狂至极。
三月底,竟敢趁夜闯入临湘县,劫官掠库,烧毁县厅!
而不幸的是,深夜时分,刑科给事中张楚城,与湖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汤宾,正宿于县衙之中问案,正好被大火堵在里面。
一场矿贼纵火案,湖广震动,烧得整个湖广官场五内俱焚。
湖广一应布政使、参政、参议、按察使、副使,亲赴临湘县,处置现场。
洞庭守备丘侨、巡江指挥陈晓,惶恐不安,连夜追捕,厮杀一夜,将施朝凤等人擒杀,以期戴罪立功。
右佥都御史兼巡抚湖广赵贤,与湖广巡按御史舒鳌,联名上奏陈述原委,并戴罪请治。
这是上月末的事,如今奏疏才到京城。
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,但更细节的地方,就不是一时半会能知道的了。
不过,所谓见微知著,管中窥豹。
哪怕只了解个大概,朝臣也明白,又是一桩泼天大案!
贼匪焚烧县衙?
抛出来当个明面上的借口还说得过去,要想骗过中枢,那是痴人说梦!
尤其是海瑞被连夜召入宫,还顺带有温纯这个前湖广右参政,更说明了皇帝的态度。
南直隶的事情才刚刚消停,朝臣都不想这时候再生事端,谁知竟然发生了这等事。
究竟是谁这么勇猛?
难道不知道今上何等心狠手辣?
这要是被查出来,什么下场想都不敢想!
今夜的京城,注定有太多人彻夜难眠。
……
四月十六。
今日廷议气氛格外怪异。
御座上空空如也,海瑞、温纯都没来廷议,更引人遐思——皇帝这是沉住气了,还是单纯忍气吞声了?
张四维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前面的三位内阁辅臣一眼。
只见首辅张居正面无表情,闭目养神。
次辅高仪神色凝重,陷入沉思。
群辅吕调阳低着头,看不到脸。
而在张四维身后的同僚,时不时交换眼神,或是窃窃私语。
又过了一会。
今日廷议的人陆陆续续到齐,张居正这才主持道:“廷议吧。”
不约而同,朝臣非常默契地都没有开口,殿内竟是陷入了一时沉默。
沉默总是短暂的,总有人要开口。
工部尚书朱衡对今日气氛古怪心知肚明,却佯作不知。
他侧身走出一步,开门见山:“昨日,王宗沐关于再度试行海运的奏疏到了。”
“此次运船十六艘,木料、石料二十万石,其中一艘触礁,其余十五艘顺利往返。”
“王总督,请再试海运,优迭路线,以规避礁石。”
“工部的意思,悉从所请。”
“此外工部还以为,海道初通,淮安等处已各立有兵船哨暸,防御其经山东者二千余里,恐怕力有不逮,提议增设山东海运哨船。”
朝廷革故鼎新所带来的风雨,朱衡并不想过多涉足,他更想把手上的事情做好。
治理黄河与开通海运,是他唯二的执念。
如今是第二次尝试海运,触礁这种事在所难免,只能慢慢优化路线。
当然,触礁带来反对的声音也在所难免。
果不其然,户科都给事中贾三近出列质疑道:“朱尚书。”
“往因运渠梗咽,才议覆海运。”
“但您入主工部以来,开通新道、安抚黄河、疏浚漕运,运渠再度畅通无阻,为何还要执意海运?”
“海道之势与河道异,河道之可恃者常,海道之可恃者暂。”
“风涛险阻、倭寇侵犯、暗礁触石、哪怕侥幸一两次,可终究是会遇到的,这次触礁,难道不是明证?”
“既然漕运综理振饬,大异昔时,何必再通海运?人有参苓姜桂,可以摄生,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?”
“我以为,当罢海运!”
虽然所言对立,但语气极为客气。
朱衡在如今能被称为治河无出其右者,众臣对他向来尊敬有加。
听了这番论调,朱衡也不多争执,只开口道:“工部之意不改,稍后将奏疏呈与内阁与陛下。”
他清楚知道,海运这事有工部力主、漕运衙门为盟、内阁支持、皇帝站台,已经不会有阻力了,根本不需要过多跟外行解释。
吕调阳出列附议:“我从工部之议,并拟奏陛下,以复海运功,升巡抚都御史梁梦龙、王宗沐各俸一级,赏银三十两,紵丝二表里。参政潘允瑞升一级,赏银十两。把总运官,亦特加升赏。”
贾三近见内阁发话,还把奖赏都定了下来,情知自己又遇到大佬们开小会有结果的事了,悻悻回列。
此事一说完,一时间又没了声音。
见状,鸿胪寺卿屠羲英察言观色,出列接过话茬:“昨日,跟朵颜卫使者谈拢了,照例优抚都督长昂,不过……以我观之,董狐狸的亲信似乎不太满意。”
话音刚落,昨日也旁听了一阵的王崇古插话道:“以我之见,董狐狸或许会再度犯边,兵部议,令戚继光加强守备。”
高仪别过脸,点了点头:“今晨内阁已经拟好的票,稍后就下兵部,着戚继光防备董狐狸,以及,将增备的募兵、客官发往界岭桃林二口。”
兵部点了不少隘口,不过高仪只重点提了界岭口、桃林口——他也不知道皇帝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,非要加强这两处防备,是什么缘故。
王崇古有些惊讶内阁这般快的反应,竟然票都拟好了,看来跟皇帝已经商讨过此事了。
他默默回了班列。
紧接着又有朝臣,再度弹劾了襄城伯李应臣。
李应臣家人犯法之后,捕快办案上门询问。
前者竟公然叫嚣什么“王法,老子就是王法”,还将捕快抓了起来,囚禁拷打数日。
如今捕快放回去了数日,还是神情恍惚,可见李应臣目无王法,跋扈嚣张到了什么地步。
三法司纷纷为自家公门的人讨说法,要求重处不法勋贵。
科道言官紧随其后,连带着将黔国公沐朝弼,以及忻城伯赵祖征也拉出来一并弹劾。
群情汹涌。
直到张居正出面,表示会将奏疏送到皇帝面前,并且好生劝慰,众臣才停息下来。
之后又讨论了一番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人选。
最后内阁决定廷推二三人,报给皇帝选用。
随后还有女直夷人的赏赐、刑部重囚减释等事。
今日的廷议多少有些干巴巴,该吵的地方竟然都没有吵起来。
众人心知肚明,这是有好戏在后头,只想着看戏,甚至都无心廷议。
等事情差不多陆陆续续议论完了,依照惯例,就应该各自回部司处理政务了。
但似乎有默契一般。
工部尚书、鸿胪寺卿、给事中等人纷纷离廷,而内阁几位辅臣全都静静站在原地。
等想离开的人走干净了,张居正才束手敛容,环顾一圈后开口道:“陛下在承光殿,等候我等奏对。”
说罢,他将笏板揣进袖中,径直走出了文华殿。
众人紧随其后。
……
这是张四维第一次步入西苑。
如今他暂代杨博署理内阁事务,地位仅在内阁三人之下,个中滋味自然不同。
尤其被特召至西苑,没有落下他,更是体会到了与此前不一样的感觉。
这就是半只脚踏入内阁的感觉!
往承光殿路上,或许是众人心情沉重的缘故,都一言不发。
张四维情知这是因为湖广的事情太大,乃至于没人能够等闲视之。
其实,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,还以为,今日皇帝会在廷议上大发雷霆,然后任命海瑞彻查云云才对。
结果却是让几位重臣前来西苑议论此事。
看来,皇帝也觉得棘手。
没办法,这就是幅员辽阔的坏处,遇到事也鞭长莫及。
哪怕皇帝撒泼打滚,想好好泄愤都不行——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。
这就是铁板一块的地方,水泼不进,针扎不透。
就这样揣度着皇帝应对,张四维抬头一看,已然是走到了承光殿门口。
他略微收摄心神,跟在吕调阳后头,走了进去。
刚一进殿,就看到大殿中央围了好几张桌案。
桌案上都是奏疏、手稿等物。
旁边还摆了一道屏风,上面似乎都是人名。
张四维多看了一眼,右布政使陈瑞……湖广按察使杜思……洞庭守备丘侨……巡江指挥陈晓。
都是湖广的官吏!
他收回目光,看向正站在案前的皇帝,跟着张居正一起行礼:“陛下。”
朱翊钧示意众人起身,而后挥了挥手,示意掌宗人府事驸马都尉邬景和先下去。
邬景和行礼告退。
张四维看了一眼这位掌管宗人府的驸马,心念电转,隐约抓住了什么脉络。
这时候,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:“元辅,朕不意你的乡梓,民风彪悍至此。”
“朕,只是想给摸个底,什么都未做,他们竟然直接造反!?”
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,其中的愕然与愤怒,当真令人感同身受。
堂堂中枢钦差,以及一名一省之长啊,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火葬送行了!?
这是朱翊钧想破头都不理解的事情——不怕死吗?查案要证据,平叛可是只要坐标的。
流官也不能这么搞吧?
前世坠楼的、猝死的,到任三十七天病故的,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,至少能归咎于意外。
但这明目张胆地带兵攻打县衙,一把火给人堵在县衙里,跟直接造反有什么区别!?
这是真的把他这个皇帝的颜面,踩进土里了啊!
张居正直接略过了乡梓之说,就事论事道:“陛下,当务之急,是要查清楚因由,以及逮拿罪魁。”
这次,他没有更正皇帝的措辞,或者说,他也以为这几同造反。
纵匪杀官!简直骇人听闻!
不止是皇帝,中枢但凡掌权之人,没一个人能忍受这种挑衅!
朱翊钧冷笑一声:“匪首施朝凤,负隅顽抗,已然被就地正法了,果真是会为君分忧!”
这是杀人灭口,还是真的负隅顽抗,反正中枢鞭长莫及,谁也说不清楚。
张居正再度行礼,弘声道:“陛下!那就拿问洞庭守备丘侨,与巡江指挥陈晓入京审问!”
这个时候,要是谁还讲证据,那就是读书读傻了。
朱翊钧拂袖拒绝,沉声道:“就地查罢!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,这皇位朕也没脸坐了!”
这件事,不可能让步。
无论背后是谁,什么高官大员,什么勋贵宗亲,这次都别想要体面,他必然要杀个人头滚滚!
热水器致燃这种体面,留到下辈子吧!
此时,高仪插话问道:“陛下,臣斗胆问,张楚城去湖广,查到什么了?”
不是要命的地方,不可能下此毒手。
若是真像此前说的,去给矿税摸底,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。
所以,这涉及到的内容,也是重要的线索。
朱翊钧收敛神情,指着一张桌案,冷冷道:“桌案上那些,便是张给事中去湖广后上的奏疏,诸卿自看吧。”
“一开始是替朕督促布政使汤宾,整治治下的矿税。”
“往后,则是发现了地方官府,勾结士绅,指使矿贼私开矿山。”
湖广的范围,大概包括了后世的湖南、湖北、广西、海南、贵州大部。
矿产自然也不少,譬如通城府,南有锡山,旧产银锡。
也譬如大冶州,北有铁山,又有白雉山,出铜矿,东有围炉山,出铁,西南有铜绿山,旧产铜。
至于矿贼就更不用说了。
中枢要是想开矿,要么有损龙脉,要么回不了本——世宗花三万两,挖出两万八千五百两的矿,可是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的。
但民间私开,就是趋之若鹜,也不知道怎么愿意做这亏本买卖的。
其实这种事,并不是太要命,不可能说什么负隅顽抗。
大不了就是把多吃的吐出来,矿贼祭天,就结了,以前都是这么干的。
甚至于,矿贼交税,或许还能摇身一变,变成官矿。
以至于让张楚城去摸底的时候,根本没想到会遭遇这么激烈的反抗。
所以说,真的不能什么都查,稍不注意就真查出了什么。
几位大臣已然走到桌案前,翻阅此前张楚城递回的奏疏。
朱翊钧忍着情绪,继续说道:“到这里,也就罢了。”
“朕二月就让张楚城回京复命,准备以后慢慢整治。”
朱翊钧眸子幽深,语气莫名:“结果,张楚城在返京的路上,又改了主意,上奏请再查两月,说……”
“他发现了私铸铜钱、兵甲的痕迹!”
注1:隆庆三年十二月丁未,先是,狭西洛南县矿贼何术等聚众三千馀人,窃白花岭诸洞十有八所。逐捕久之,不获。至是,就擒。抚治郧阳都御史武金案,贼首术等八人论斩,其党施朝凤等一十九人,刘恩等二十四人发遣有差,馀悉——《明穆宗实录》
注2:兵部覆,湖广巡抚赵贤奏:临湘县被盗,劫官掠库,烧毁县厅卷册。参洞庭守备丘侨、巡江指挥陈晓,行巡按御史提问。——《明神宗实录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