漕运衙门位于淮安府的腹心之地,与镇淮楼和淮安府署相邻,占地有四十五亩,宽阔大气。
门前悬挂着“总督漕运部院”六个大字。
漕运衙门部署庞大,下辖储仓、造船厂、卫漕兵厂等,便有约两万多人,光是衙门官署中,就有文官武将近一百人。
这等庞然大物,自然是不缺大牢的——虽然名义上,是属于淮安府的大牢。
王汝言,就被关押在此间。
最开始王汝言落马时,还经历了几次暗害,直到京城传来海瑞要督理此案的消息,才消停下来——众人都明白过来,这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了。
等某些人回过味来之后,随之而来的,则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压力与日俱增。
毕竟是个衙门,很多事王总督一言而决了,也得下面执行。
漕运衙门下面的漕运使、知事、提控案牍、属官监运、都纲,大多都是南直隶的乡人,家人亲眷都在本地,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。
这个月本是秋粮入京的关头,但下面的人一再拖沓,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成这事。
人人都在照章办事,但每个环节都慢一点,事情就拖住了。
前几日,户部的坐粮厅署、仓厂总督衙门,已经急得发信来催了。
王宗沐无奈之余,也没别的办法。
他的麻烦还不止于此,近日南直隶言官,不断地弹劾他。
譬如此前捏造海运遭遇风暴一事,或者是弹劾王宗沐为了海运,故意败坏漕运等等,乃至于他所著《海运详考》,也被说成是“以学乱政”。
受了弹劾,必然要申辩。
可言官们风闻奏事,他申辩却得言之有物,譬如说他海运翻船一事,言官只需说坊间传闻,王宗沐就要附上随行官吏的口供,仓库账目。
耗费的精力,相差不可以道理计。
一来二去,弹劾申辩的次数多了,还要被弹劾栈恋权位,盘桓不去。
总之是搞得王宗沐颇有些焦头烂额。
此时,王宗沐正坐在总督官署中,听着一名知事的汇报。
“漕台,陈总兵说他初来乍到,总得需要些时日整理,希望漕台您不要催促,他会尽快,估摸着再等个七八天就差不多了。”
王宗沐听了叹了口气,他虽然焦急,却也知道没办法。
中枢不知道什么考量,将漕运总兵也换了。
此前的提督漕运总兵官,保定侯梁继璠,被召回京了,换成了平江伯陈王谟,五日前才到。
这一上一下,交接自然需要些时日,否则容易背上前任的烂账。
虽说是情理之中,但运粮的事情,少不了又要耽误几天。
王宗沐想了想,开口道:“这样,先把昨日说好的七船发走,坐粮厅要是问起,就说剩余的不日发出。”
催得急也没办法,只能先给户部垫巴垫巴。
知事当场誊写了一份公文,又给王宗沐盖印——秋粮发船,需得总督用印才可。
王宗沐拿起印,按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,巡漕御史卢明章急匆匆地闯了进来。
知事见状,连忙拿了文书退下,生怕多听了什么。
卢明章见左右无人了,惊喜道:“王总督,海刚峰海巡抚来了!”
王宗沐腾地站起来,问道:“到淮阴渡了?”
如今江淮不太平,王宗沐作为总督,自然知道谁在斗法。
眼下他被针对,实在没什么办法,毕竟是被动防守,难免有些左支右绌。
但海瑞一来情况必然会好很多。
哪怕斗不过,也多少能分担些压力。
卢明章说话大喘气,连忙摇头:“说是马上就到漕运衙门!”
王宗沐一惊,这么快?
旋即反应过来,估计是下船走的陆上,这个节骨眼,确实不应该按既定的行程行动。
他正了正冠帽,大步流星就往衙门外去:“走,你我亲自去迎!”
卢明章连忙跟上。
二人路上也没忘记,遣人去告诉漕运总兵陈王谟。
两人到了门口,等了没多久,就看到一行人往漕运衙门而来。
王宗沐略过一堆年轻的面孔,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名五十岁多岁的绯袍大吏,面容刚俊严毅,一看就知道是谁。
他快步上前:“海刚峰,久仰!”
见海瑞看过来,王宗沐碎步走下衙门口的五阶石阶。
“在下便是王宗沐,忝为漕运总督。”
海瑞连忙回礼:“下官海瑞,见过总督漕运都御史。”
又看向王宗沐身侧一人。
王宗沐随意拱手,将海瑞托起:“海刚峰不必这般客气,我可是仰慕已久,不妨唤我表字,新甫。”
王宗沐执掌军政大权,却是实打实的文臣,根正苗红的心学门人。
私下里就爱讲究一下文人风骨,君子之交的调调。
他又指着身侧的同僚,介绍道:“这位是巡漕御史卢明章,字逢尧。”
卢明章行礼:“海巡抚,久仰。”
海瑞回礼,也将身边的人介绍了一遍。
“这位是镇远侯家的顾承光,锦衣卫指挥佥事。”
“这位是平江伯世子,陈胤兆。”
王宗沐意外地看了后者一眼,忍不住道:“你家大人巡营去了,不在官署。”
陈胤兆行了一礼:“王总督,下官现在是海御史的亲卫,不是来探亲的。”
王宗沐了然,这是变相督促平江伯陈王谟的。
心里盘算着,这样那位平江伯动作应该会快点了。
他环视了一圈:“那位大理寺少卿陈栋呢?”
海瑞笑道:“我们在清口渡早早下了船,他们如今还在船上。”
王宗沐点了点头,没有再追问。
皇帝的命令,是让漕运衙门配合海瑞巡盐。
说白了就是南直隶靠不住,漕运衙门位份够高,有上万兵丁,又负责交割转运盐税,天然合适给海瑞做个后盾。
主导,自然还是这位两淮盐政巡抚。
巡漕御史卢明章提醒道:“王总督,海巡抚,不妨进去聊。”
王宗沐这才回过神,就要请海瑞进去,给他接风洗尘。
海瑞摇了摇头:“王总督见谅,陛下殷切等候,内阁几番催促,下官还是办案为先吧。”
“王汝言可还在此处?”
一旁的卢明章多少有些理解海瑞为什么不受待见了。
不给面子吃请就算了,一上来就问案犯还在不在,说得像漕运衙门能故意给人放跑似的。
好在王宗沐是个大度的,毕竟是能著书立说,修史撰志的人物,宰辅之才不缺这点度量。
他转头看向卢明章:“逢尧,你带海巡抚走一趟吧。”
说罢,王宗沐又转头问海瑞:“海刚峰,是在漕运衙门审,还是伱将人提走?”
海瑞拱手谢过:“劳烦王总督了,就在漕运衙门审吧,陛下说,来了南直隶,总督跟定安伯是第一个信得过的。”
王宗沐神色微动,却没再说话,摆摆手让卢明章领着海瑞去大牢了。
……
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。
衙门两侧灯笼逐一被点亮,各自署“总漕部院”。
漕兵昂首挺胸,站立在漕运衙门各处,有模有样。
海瑞一路被带到了漕运衙门的大牢外。
卢明章边走边说道:“王汝言就在里面了”
海瑞好奇看向卢明章:“王汝言关进来的这些时日,漕运衙门没人审他吗?”
卢明章一滞。
现在才刚有点苗头,秋粮就差点被卡在两淮出不去,要真审起来,衙门怕是别想转了。
况且这也不管他们的事,没必要狗拿耗子。
他又不好直说,憋了半天才道:“漕运衙门不好越俎代庖。”
海瑞了然点头。
卢明章一路上,每遇到狱卒便让其退下,任由顾承光手下的锦衣卫接管这处牢房的防卫。
又往里走了一会,卢明章便停住了脚步,指着一间牢房道:“就是这间了。”
海瑞拱手谢过。
卢明章转身就要离开,突然想起来,又回头问了一句:“海御史住府衙还是住漕运衙门。”
海瑞歉然一笑,回道:“随行的人太多,稍后我们去锦衣卫千户所。”
卢明章自然理解,毕竟二百号锦衣卫,正好也省得漕运衙门麻烦,拱手一礼,便离去了。
骆思恭替海瑞推开牢房的大门,率先站了进去。
海瑞半弯腰低头,紧随其后,用脚踢开脚下散落的稻草,腾出一块站立的地方。
他刚一进牢房,入目就能看到了形容枯槁的王汝言。
其人如今满头白发,嘴唇皲裂,神色惘然地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。
见有人进来,王汝言才稍稍汇聚目光,当先就钉在了为首的绯袍大员身上。
王汝言上下打量了一遍,缓缓开口道:“你就是海瑞?”
他做户部主事的时候,海瑞还在做知县,后来海瑞升到户部主事,他已经被贬成了知县,恰好错身而过,自然是没见过的。
如今因缘际会,在大牢相见,王汝言却一口叫破了海瑞的身份,似乎早就知道海瑞要来。
海瑞却并没有太过惊讶,随口问道:“有人跟你说过我要来?”
他还没有面圣的时候,王汝言已经入狱了。
按理来说此人见闻应该停滞在入狱之前才对,但如今这作态,显然是有人与其交通。
王汝言点了点头:“可给好多人吓得不轻。”
他说着,还换了个躺姿。
海瑞唤人抬来一张桌子,两个矮凳,示意王汝言坐。
王汝言撇了一眼,懒得动弹:“要审就审吧,王某也想看看海青天的本事。”
海瑞却摇了摇头:“大理寺少卿还未到,只我一人审案不合大明律,审了也不作数,还是当随便聊聊罢。”
“王汝言,你方才口中说的好多人,指的是谁?”
王汝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海瑞,开口道:“海瑞,你装什么清高!?”
“你为何而来,难道心里不清楚吗?”
“这两淮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,都在盐政上啃了一口,为什么非逮着我一个小角色不放?”
“究竟是哪些人,你难道不清楚吗!?”
“你敢问,我就敢说!说了之后,你就能将这些人也全部扔进大牢吗!?”
海瑞静静看着有些癫狂的王汝言。
见王汝言说完,他才适时开口道:“单说名字自然是不能的,但若是你将犯案的经历、过往、物证都举齐全,我自会按律处置。”
话音刚落,王汝言就捧腹大笑起来。
似乎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。
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才渐渐歇止。
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:“按律处置?”
“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,武官的袍服上绣的是兽,披上了这身袍服,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!?”
“南直隶上上下下,超品老臣、当权的大员、得势的勋贵有几个是干净的?”
“怎么没见你海青天,直奔南直隶将这些人一锅端了。”
“别说南直隶,便是京城中,你去朝会上闭着眼睛抓,保管没抓错的。”
“怎么没见您为民做主?”
“海瑞!不要以为你一个区区的佥都御史,就能澄清玉宇,扫尽不平了!你以为你在为民请命,实际上不过他人手上一把刀!早晚有一天,你也得被内阁用完就扔!”
海瑞看着他发泄,饶有兴致地听着。
王汝言这番话,可不像为他自己说的。
都到这个地步了,正应该和盘托出,争取活命才对。
可如今却在这里大放厥词。
所以……这就是那些人想给他海瑞递的话?
又是牵扯深广、盘根错节这类话,跟当年去查徐阶没什么两样,还想用他当初的下场,企图让他知难而退,明哲保身。
还真是没什么新意。
海瑞心中微哂,脖子转来转去,观察着这间牢房。
这间牢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,但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大牢本就靠近府衙,尤其是此间牢房,未免也太靠里间了。
海瑞没理会王汝言,时而仰头观察,时而蹲下拨弄。
好一会,海瑞终于发现了不对,他盯着王汝言身下的草垛,双手背在身后,弯下腰凑近仔细打量。
他回过头,眼神示意骆思恭。
骆思恭会意,大步上前,一把拉开神色变得有些惊慌的王汝言,拨开身下的稻草堆。
只见,稻草堆中,一个小小的孔洞,伸出来一个金属细杆状的物件。
小荷才露尖尖角。
海瑞看了一眼被顾承光死死捂住嘴的王汝言。
此人再没有方才癫狂,反而面色灰败,呜呜地要说什么。
骆思恭附到海瑞耳边,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道:“巡抚,这是听墙角用的,内卫专配此物。”
开国时就有这物件了,骆思恭祖上出过锦衣卫指挥使,自然见过。
海瑞严峻的脸上,难得露出了笑容。
蹲下身子,看着金属小杆,从墙的另一边伸出来。
海瑞捂住金属小杆,开口道:“隔壁是府衙?”
顾承光点了点头。
海瑞沉吟片刻,吩咐道:“劳烦顾指挥佥事去一趟。”
顾承光拱手,转身出了牢房。
等了片刻。
海瑞想了想,放开捂住这物件的手,缓缓起身。
他背对王汝言,看着墙角,开口道:“王汝言,澄清玉宇,那是陛下要做的事,我海瑞自然做不到。”
“正因为陛下要澄清玉宇,所以我海瑞才从你王汝言开始,从两淮盐政开始。”
“你也不必一副世道不公的样子,本官明着告诉你。”
“我来之前,陛下明确交代了,明年改元,盐税一分都不能再少!”
“若是你配合,你这等小角色,未必不能给你一条路走。”
“反之,若是不顾大明律法,殊死抵抗,侵吞税款……”
“别说你王汝言!你口中的什么皇亲国戚、什么世袭勋贵、什么超品老臣,都要惹来杀身之祸!”
“勿谓言之不预也!”
最后一句,海瑞已经是语气森然,杀机凛冽!
……
关押王汝言的大牢,就在淮安府衙大堂与漕运衙门之间。
漕运衙门被王宗沐打扫地干干净净,闲人免进。
可淮安府衙中,今日却来了不少不速之客。
知府躲了个没影,只剩几名不知来历的人,聚集在大堂中。
几人都面色难看地面面相觑。
八字胡中年人气急败坏:“反了天了!一个小小的四品官!就敢大放厥词!”
除了这名八字胡,另外一名男子布衣打扮,行止之间显然也是有官身的,此时也是脸色铁青。
布衣官相的男子咬牙切齿道:“好好好!我倒要看看,他怎么给我等带来杀身之祸!”
一名年轻人一言不发,拱手就要告辞:“诸位,我先回去禀告我家大人。”
八字胡转身盯着年轻人,认真道:“世子,此人弃情绝性,一副无法沟通的模样,咱们还是做好准备吧。”
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:“我会转告给家里大人。”
说罢,他起身就往外走。
就在这个时候,府衙外一名小吏突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!
几人面色一变,纷纷转头盯着那小吏。
八字胡更是心烦意乱,一脚踹了上去:“有屁快放!”
那小吏本就气喘吁吁,又突然被踹了一脚,连滚带爬滚到了那位布衣官相的男子身边:“张给事中!方才……”
他喘了口气:“方才,王总督和陈总兵遣人去淮阴渡,迎那位大理寺少卿,还有焦副总兵。”
张焕皱眉不耐,呵斥道:“怎么了?”
小吏连忙接着道:“结果,船根本没靠岸!”
张焕脸色大变!
不只是他,在场几人都反应过来,腾然起身。
八字胡惊呼出声道:“不好!这是直奔盐仓和盐井去的!”
话音刚落。
只听府衙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。
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。
轰地一声。
府衙大门应声被撞破。
顾承光领着锦衣卫涌了进来,将众人团团围住。
他缓步上前,打量几人。
面色不善道:“诸位,跟本官走一趟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