邺城东郊,三万名被束缚手脚的降卒被驱赶进了多个坑洞。
有人因为恐惧而大声啼哭,也有人在对着宫城的方向破口大骂。
“石遵!你的暴虐更甚石虎!多行不义必自毙!我在黄泉等着你!”
“苍天啊!睁开眼看看吧!这就是大赵的皇帝!他们同室操戈,兄弟相残,我们只不过是小卒,犹如石冲手中之箭,唯人所射,为何非得致我们于死地!”
“石遵!你残暴不仁,必将不得好死!”
哭喊声、谩骂声响彻天际,出城瞧热闹的邺城民众尽皆面带不忍,不愿再继续看下去。
苻洪站在城墙上,望着城外一幕,不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作打算。
此前平定高力叛乱,石虎以苻洪为雍州刺史,都督秦、雍二州军事。
苻洪此时已经不想继续留在关东,希望能够早日前往关西上任,届时,据有关西之地,足以坐观成败。
然而,苻洪不曾想到,当他在向石遵辞行,并得到允许,正准备带领部曲前往关西的时候,石闵却得知消息,赶忙入宫面圣。
行礼过后,石闵问道:
“陛下,臣听说苻洪将往关西,不知此事真假?”
石遵倒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,他不以为意道:
“先帝以苻洪都督关西,他又助我入邺,立下大功,如今逆贼石冲已经授首,四海升平,自当放苻洪离去,接替乐平王,为我镇守关西。”
石闵赶忙劝谏道:
“陛下,不可!乐平王无甚才能,关西在他手中,夺之易如反掌。
“而苻洪有枭雄之资,若是许他入关,犹如纵虎归山,放龙入海,再难制矣。
“臣恐雍、秦二州,从此将不复为大赵所有!”
石遵听得石闵一番话,不由重视起来,正如石闵所言,乐平王石苞不过是个酒囊饭袋,但苻洪不仅本人才智卓越,其家中子弟也是一时俊彦。
况且苻洪先依前赵,再降后赵,又曾依附前凉,最后重归石虎麾下,此人两面三刀,并非忠臣。
石遵猛然醒悟:
“多亏有将军提醒,朕险些铸成大错!”
石遵当即下令,撤销苻洪都督关西之职,命他回师枋头(今河南鹤壁市浚县)。
当年苻洪率领部曲应石虎之命东出,就是被安置在枋头。
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苻洪分明已经被允许入主关中,却突然被赶回了枋头,这让他内心愤恨难平。
可邺城周边大军云集,即使苻洪部曲众多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,苻洪怀揣着对石遵与石闵的怨恨,率领部曲前往枋头。
邺城西郊,苻洪之子苻雄忿忿不平道:
“父亲,天子言而无信,置先帝诏令于不顾,将我等驱赶至枋头,孩儿实在难以释怀。
“如今天子猜疑我等,父亲应该早作打算。”
苻健所言,正合苻洪的心意,他冷哼道:
“赵国容不下我,我自去投奔晋室。”
苻雄一惊,他是想让父亲早作打算,可没想过要背赵投晋,倒不是他对后赵有多么忠诚,而是大哥苻健正带着家人在邺城为质。
“父亲若向江东称臣,兄长岂不是危在旦夕。”
苻洪摆摆手,笑道:
“我早已知会健儿,为父离开邺城后,他自会找机会逃往枋头与我汇合。”
苻雄闻言,心中稍安。
与石家的手足相残不同,苻健、苻雄二人可谓是兄友弟恭,哪怕苻健若死,苻雄便将成为苻氏的继承人,可苻雄还是将兄长的安危记挂在心上。
苻洪望见这一幕,也是老怀大慰,他们能够兄弟齐心,自己又何愁大事不成。
苻氏数万部曲西行,而留在邺城的苻健也正在暗自为出逃而作准备,只是他不敢声张,唯恐被人瞧出端倪。
不料,邺城之中,却有人看出了他的想法,正是苻雄之子苻坚。
苻坚是苻雄的次子,却是嫡子,苻雄长子苻法为庶出。
但苻健历来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嫡出的侄儿,只因为他太像汉人了。
虽然父亲苻洪也经常鼓励他们学习汉人的长处,但苻氏子弟中,就没有人像苻坚一般,尊崇儒学。
苻坚八岁时,在一众同族兄弟正在骑马射箭的时候,就向祖父苻洪提出想要聘请老师,潜心研读经史。
在乱世之中,熟读经史又有什么作用。
年仅十二岁的苻坚来到苻健面前,说道:
“伯父,您若是带上妇孺,侄儿唯恐大家都逃不去枋头,还请伯父独自离开,莫要顾念我等。”
苻健大惊:
“谁与你说我要离开邺城。”
苻坚从容道:
“是侄儿自己所想,祖父负气而去,如今君主猜疑,赵国并非我等安身之所,必然投奔晋室。”
苻健松了口气,告诫道:
“此事不许与任何人提起。”
苻坚称是,苻健又问道:
“你莫非不想与我一起离开,否则为何让我将你们留在邺城,就不怕石遵问罪?”
苻坚摇头道:
“石遵虽然暴虐,却也知道羞耻,他失信于石闵,于是付之以军政大权。
“今日又失信于祖父,纵使祖父叛赵,他亦自觉有愧。
“况且,只要伯父离开邺城,我等妇孺无甚价值,他无法拿我们要挟祖父。
“只要祖父兵强马壮,石遵又怎会为难我们,依侄儿之见,石遵还会善待我等,期盼着祖父能够重投石氏怀抱。”
苻坚的见解,让苻健啧啧称奇,十二岁就有这般见识,莫非汉人的经史真的能够给人启迪智慧。
苻健对苻坚观感大变,他拍着苻坚的肩膀道:
“你虽然年少,但能有这等见识,我也不将你当童子看待,我离开邺城之后,你务必要看顾好家人。”
苻坚拱手应是。
翌日,苻健抛下家中妇孺,趁机逃离邺城,前往枋头与苻洪等人汇合。
石闵听说苻健出逃,连忙入宫,直指苻洪即将叛国,恳请出兵征讨,并且抓捕苻洪一家。
他与苻洪,可以说是死敌,二人都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。
但这一次,石遵却拒绝了石闵的请求。
石遵当然知道苻健出逃,必然是苻洪有了叛意。
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先前失言,而心生愧意,还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拉拢苻洪,石遵不愿出兵征讨苻洪,也不曾为难他留在邺城的家人。
毕竟苻洪可不是石冲,他手底下数万部曲,并非易与之辈。
而苻健逃至枋头,苻洪见他一人,不由勃然大怒,直到苻健将苻坚的分析说与苻洪,苻洪这才转怒为喜。
与苻健当初看不上苻坚不同,苻洪对苻坚可谓宠爱至极,这不仅是苻坚出生时,背上有草付二字的纹理,更因为擅长相面的侍中徐统,曾在见过苻坚之后,断言:
‘此子有霸王之相。’
因而被苻洪视为异人,宠爱冠于一众孙辈。
如今苻健来了枋头,苻洪再无顾虑,当即派遣亲信南下,联络晋室,以求归附。
至于苻健为何不能留在邺城,都是被石虎整出来的心理阴影。
苻洪原本不仅是有苻健、苻雄两个儿子,苻健也并非家中长子,但其余子嗣都有超凡的才能,引得石虎忌惮,最终将他们尽数杀害。
而正如苻坚所言,他们都是些无用的妇孺,石遵为了不与苻氏彻底交恶,必然不可能为难他们。
苻洪秘密与东晋联络的事情,很快被石遵所知晓,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上对付苻洪了,北境传来消息,幽州举州而叛,降于前燕。
这件事情,还得追溯到石冲反叛,他南下之前,以亲信大将宁北将军沭坚留守幽州。
沭坚听说石冲大败,为石闵所擒,本欲投降,然而后来听说石遵在邺城坑杀三万降卒,自以为就连投降的小卒都难以幸免,又何况是自己这样的石冲亲信。
哪怕献城投降,指不定还得被抓去邺城活埋,沭坚一不做,二不休,召集留守在幽州的将佐,将自己准备降燕的想法告知众人。
而幽州将佐同样担心遭受牵连,石冲能够统率五万幽州将士南下,自然离不开他们的帮助,如今沐坚首倡降燕,众人争先恐后地附议。
至于幽州民众,自从石遵坑杀三万幽州降卒,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幽州的民心,尤其是那些被活埋的将士家属,恨不得生啖石遵之肉。
当幽州军民的降表送抵前燕,慕容氏喜出望外,燕王慕容儁立即以慕容恪领军,进驻幽州,前燕自此占得幽州之地,打通了南下定、冀二州的道路。
幽州百姓,无不箪食壶浆,以迎燕军。
而慕容恪严肃军纪,禁止麾下将士劫掠百姓,一时间,幽州各地,民众争相归附。
得知前燕南下,石遵惊恐不已,这么多年的燕赵战争,前燕可谓是吊打后赵,石闵之所以在军中威信崇高,只因为他是在与前燕的战斗中,唯一能够全军而返的将领。
可见前燕武功之盛。
如今前燕占得幽州,可谓如虎添翼,石遵为此,忧愁得食不下咽,他如今满心悔恨,早知如此,为何非得要坑杀降卒以立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