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杜山近年来建筑愈多,亭台楼阁林立,李家嫡系从山上搬走以后,底下的青杜洞府中的修行之所便作为湖上诸修闭关突破的地方,一来安静无人打扰,二来也安全。
李玄宣从山顶的殿中出来,李曦明之孙李周暝紧跟在后头,他天赋实在不高,修来修去还是胎息二层,李曦明又闭关,这孩子只能跟在李玄宣后头搭把手。
老人到了堂前,一头雄鹿正跪在堂前,皮毛水亮光滑,只是跪得死死的,鹿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流淌。
白猿从旁看着,那双眼睛静静地睁开着,含着些悲意,空衡和尚则两手合十,喃喃念经不止,双眉紧皱,看这模样是为难极了。
李玄宣早时就听了前因后果,老人极少动怒,如今却难掩不满之色,急声道:
“释修?看我家不顺眼,冲着来就是,拿一个凡人撒什么气!”
李承淮立在一旁,声音很轻,有些无奈地道:
“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东岸城镇中传遍了,人人自危,山是没人敢进了,竟然还有不少人要去立庙,说是信了世尊,就不必遭这样的恶难。”
“荒唐!”
李玄宣叹了一句,白猿则抚着鹿背,良久才出了声:
“赵邪是最固执的,最能戏弄人生,行什么报应之事取乐,不懂他人之痛,等到痛到了自己身上,勃然而起,慈悲忘了,宽宥也忘了,挥刀要卫道。”
老猿极少说这样长的话,堂中顿时一静,空衡听得难受,顿了顿,低喃道:
“老前辈…他们也在教人行善,只是太霸道了…我道非是人人如此…”
李玄宣沉默不语,等了一刻钟,陈鸯快步上来,在堂中抱拳拜了,沉声道:
“诸位大人,有法师在峰外等候!”
“法师说的是。”
空衡顿了顿,解释道:
“我修行古道,不能推算,看模样他也是老法师了,没有留下什么踪迹…恐怕不好找。”
“法师既然不能化解,可有那和尚的踪迹?或认一认那法师道统,只怕任由他在湖上横行,到时候更多危险。”
空衡低声道:
“那些荒山野庙的和尚不算,昔年忿怒一道的几个名门大寺,规矩都颇严,虽然偏执顽固,却推崇除魔,不失为正道…”
“至于道统。”
李玄宣看着伏在地上的雄鹿,开口道:
“正是。”
李玄宣悚然,连忙遣了李承淮过来,急声道:
“你速速去一趟巫山!看一看曦明是否闭关到紧要关头,若是无妨,还速速请他过来一趟!恐怕是麻烦事了!”
“噢?”
这话是听得李玄宣一怔,老人皱眉道:
“忿怒净世也算?”
“老大人…忿怒一道不好对付,倘若来的是那些荒山野庙的野和尚还好,可如若真的是这一道,如此行径一定是大门大寺…”
李玄宣沉默一息,摇头道:
“那八成是忿怒一道了,这因果莫说百年,千年也了结不干净!”
“【怒目四魔帝】陨落,怜愍可以说是实力去之八九,可同样不是法师能惹得起的。”
空衡听了这话,连连念了好几道经书,流露出些为难之色,低声答道:
空衡颔首道:
“回老大人,戒律苦修、大慕法界都行事颇正,与我道颇有共鸣,还有一家…是…是那忿怒净世一道,也算是上正道…”
“忿怒一道…”
他忧虑之色很重,轻声道:
“据说【怒目四魔帝】陨落之后…忿怒一道实力大损,这几大门大寺都已经封山不再出,在外的法师几乎都身陨,可不要来了位怜愍…”
李玄宣算是微微松气,若来的是慕容夏那般修腹中人首的燕释,那可是一张口渡化掉半个镇,不找出来危害极大,眼下看他变了个鹿,确实不似燕释行径,遂问道:
“哪几道算正道?”
老猿叹了口气,并不多说,只道:
空衡这下有不少把握,轻声道:
“我观他行径,应当是七道之中偏古法的某道,既没有开杀戒,也没有下什么咒法,行事还算正统。”
李承淮点头,急骤下去了,空衡眼看这老人着急成这样,连忙出声安慰他,道:
“此人如此上门询问,未必是仇敌,老前辈稍坐,我与白猿前辈先行应对为好…”
李玄宣却也没有他法,除去闭关的李曦明,家中的筑基只剩下白猿与空衡,老猿实力不济,真正可靠的唯有空衡了,只好点头。
李玄宣这头应下,空衡快步出了殿,老猿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,空衡轻声道:
“不知来人是敌是友,至少是个释修,我先行出去试探一二,老前辈在阵中稍候。”
白猿略略点头,等到了大阵之外,空衡驾风而起,果然见着一老和尚立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。
这老和尚满面皱纹,手中持棍,面色古井无波,身上披着一条深黄色的袈裟,露出大半个臂膀,精壮有力,线条分明,在阳光下反射着淡淡的白光。
身上深黄色的袈裟则隐隐浮现出一串串圆形符文,在光芒的照射下犹如鳞片般熠熠生辉,长棍挂在手上,通体呈现玉白之色。
他一言不发,默默立着,周边已经围了一圈修士,无不战战兢兢,气不敢出。
空衡落在湖上,周边的一众修士算是松了一口气,哗啦一下散开,为首的安思危靠过来,恭声道:
“法师…此人踩了湖边朽木为舟,是一路划舟过来的。”
空衡略略看了一眼,这才发觉此人脚底踩着一根枯木,凭借这东西立在湖面上,表情很是严肃,睁开双眼,声音浑厚:
“大师可是北世尊道统!”
空衡还未开口,被他这么先声夺人一冲,反倒有些尴尬起来,客气地道:
“当不得大师,小僧空衡,师承辽河寺。”
“辽河寺?”
这老和尚显然脾气不算好,两眼一睁,身上的袈裟鳞片闪闪,语气颇有苛责之意,沉声道:
“大师道统高深正宗,人人羡慕,怎地忘了行奢之恶,我等修士以足丈量天下,怎地学着修行者高来高去,岂不是动了享乐之欲!”
这人无缘无故将人变鹿,空衡疑问还没有问出,反倒被他呛得愣了愣,皱眉道:
“高来高去在心不在行,老前辈言重了。”
这老和尚算是放过他,哼了一声,沉声道:
“北降魔寺,伏匣。”
‘果然是忿怒道统…’
空衡心中咯噔一下,顿觉不妙,只能硬着头皮拱手回礼,轻声道:
“不知前辈为何来此…”
伏匣冷颜以对,似乎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来,只低声道:
“空衡大师…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…你我皆是释道之人,可不兴满嘴胡话!你到底是不是北世尊道的修士!”
他原先面上的客气也淡了,甚至对眼前之人的身份有了疑虑,冷言冷语,空衡稍稍一顿,也不再同他客气,沉声道:
“前辈化人为鹿,行此造畜之邪法,难道又是什么好做法?!只听闻北降魔寺降妖除魔,却没有听说过这等邪法!”
伏匣被他这么一问,两眼中猛然浮现铜色的光彩,面上也化为金漆之色,声音低沉,压抑着愤怒,咬牙切齿道:
“造畜邪法?这乃是轮回报应之道!鹿本天地生灵,无贵无贱,尽数平等,他为了一己私欲杀鹿,与杀人无异,把他变成鹿,还算是看在他不曾受过教化从轻处罚!”
空衡袖口无风自动,身后同样浮现出朦朦胧胧的金光,他声音带了些雄厚的梵声,沉声道:
“他杀鹿是为了救家中妻子,你将他变化为鹿,家中妻子本就穷困潦倒,卧病在床,因此而死…他杀了鹿,你却害了人!”
伏匣一听他这个却字,晓得他看重人胜过看重兽,并不尊重众生平等的教义,遂勃然而怒,不但满面金漆,更有点点明亮纹路浮现,喝道:
“狂徒!我且问你一句!他穷困潦倒,妻子卧病在床…是谁的错处?是谁的不是?安敢在此胡言乱语!”
他这声音已经如天雷滚滚,震得周边的一众修士逃跑般遁走,稍慢一步的已经双耳喷血,摇摇晃晃,空衡看在眼里,双手结印,身后金光耸动。
“锵!”
他身后的金光中钻起一六臂金刚,巨大横纹的金色面盘红光闪闪,双目圆瞪,六条手臂牵着那金色锁链,如同蜘蛛网一般笼罩天空,撒下一片金幕,将众修护住。
空衡咬牙道:
“这能是谁的不是!他穷困潦倒,乃是父亲好赌荡尽家财,妻子卧病在床,乃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,岂能说是谁的不是!”
伏匣听得一愣,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,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狂笑,手中的长棍焕发出夺目的色彩,他冷声道:
“好一个时运不济,好一个命运多舛,我来告诉你罢!”
他手中长棍如同一道白虹冲上天际,撞在一片金锁之中,发出一声清脆又响亮的震声,伏匣怒声道:
“他活在身后那李家的地盘上,却有穷极潦倒的日子过,那就是你李家之罪!一切悲剧,皆是你那李家所致!还想推到我头上来!”
“他妻子被你李家害了,他又转去害别的生灵,我看在他亦被害的份上将他变化为鹿…还没跟你李家算账!”
这一声可就把空衡听呆了,以至于空中的金色锁链都停了停,炽热的白光打下来,照得他一声闷哼,只觉得泰山压顶,难以呼吸。
他觉得浑身法力沸腾,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来:
“歪门邪道!”
面前的和尚却没有把心神放在与他斗法之上,眼中怒火熊熊,单手持棍将他镇压住,冷声道:
“不设寺庙,不设佃场,不修释法,不行教化,却把土地按家按户分了…叫个人随着个人的命运漂泊…必有悲剧…眼看着人起人落红尘是非无动于衷,还说不是你的罪?”
“倘若修行释法教化,收归土地,众民为寺佃,百姓唯有耕地自给与修行两事,心中有极乐,于是越苦越接近世尊,岂有穷困潦倒的道理?岂有不得不打猎的道理?有众释看管,他妻子哪里还会得病?”
伏匣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实质化,咄咄逼人地从他双眼之中喷出,仅仅单手持棍就将空衡镇住,猛然间抬起手,唤出一道夺目的金光来。
“我道法相被仙道这些小人所害,功亏一篑,我实力十去七八,也无处去借法神妙…可对付你们这些人…照样绰绰有余!”
他手中那道金光如同毒蛇一般跳起,往空衡身上钻去,空衡心中警兆大生,两眼瞬间化为一片金色,放出道道彩光,如雨一般从湖面上飘下。
这彩光颇为奇特,所过湖面莲花四起,经书之声震响,五色华光如同喷泉一般涌起,伏匣手中的白色长棍光彩一下黯淡,金色锁链趁机抽出,往空衡身上护着。
“【大华光术】…”
这彩光如雨纷纷然往他身上落,伏匣神色大怒,狠声道:
“有这等高明的法术,却屈从于仙道之人!”
这话在湖面上空回荡,空衡听得心口一热,咬牙切齿,掐诀施法,金色锁链越发浑厚,却不敢轻举妄动,恐被那白光镇住。
伏匣见他没有反应,也稍稍一顿,沉声道:
“这些修仙之人求的是自修,岂能心怀百姓?只要修行之人入世,必然筑出层层仙峰,心机诡诈、阴险谋算层出不穷!百姓之中利益纠葛,满心蒙尘,难有一个良善之人…”
“唯有我释法众生平等,皆为寺佃,万众一心,受苦亦乐,惟念真善美,无官无长,亦不用受命运折磨而奔波!”
“你却在修仙者门下为客卿,眼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!空衡!你愧对北世尊道…”
他这话还未说完,只听半空中一阵响雷,浓烈的明光在空中凝聚,浮现出一道天光荟萃的庞大城墙来,精巧古朴,如同泰山压顶,在湖面上照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倒影。
伏匣复又生怒,双眼如铜,沐浴着铺天盖地的明光,照的他如同一尊金色的雕像,冷声道:
“我与同辈论道,你又是何人?安敢插手!”
眼前的明关在他的瞳孔中慢慢放大,却听一道冷声如雷:
“去你娘的秃驴!论你的遭瘟狗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