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。
乌云遮天,雪亮电光划过云海,黄豆大的雨粒砸在船篷上,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。
夜惊堂身披蓑衣,顶着甲板上的狂风暴雨,降下已经快要被扯碎的风帆,两丈长的小货船在浪涛中翻腾,连船身都在咯吱作响。
后方的船舱内,书香小姐打扮的华青芷,被晃得东倒西歪,尽力抓住门框才能坐稳,焦急道:
“夜公子,船不会沉吧?”
鸟鸟因为太圆润,被甩的在船舱里滚来滚去,不停:“叽叽叽……”
夜惊堂在尽力操控船只,但风浪太大,能保持方向已经实属不易,实在没法保证舒适性,听见华青芷的呼唤,回头道:
“放心,沉不了。这是暴雨,最多一刻钟就过去了……”
华青芷半信半疑,但她连走路都是问题,这时候也帮不上忙,只能把到处滚的鸟鸟搂住,等待风浪的停歇,同时心里也非常迷茫。
早上夜惊堂拉着她去散步,中途有事离开了,回来就说带鸟鸟去吃熊掌。
华青芷不明所以,本想等夜惊堂过来后问一句,结果不曾想夜惊堂从金帐回来,就已经是江湖客的打扮,和强抢民女似得,把她扛起来就走。
华青芷本以为是带着她去附近的地方吃东西,心里还挺紧张,结果跑了一截,就发现方向不太对。
西海三城都是依天琅湖而建,平夷城东面十余里开外,就是天琅湖岸,夜惊堂把她扛到湖边后,就找了条船往东驶去。
当前两人所在的位置,是天琅湖南部,东西宽约三百多里,只要过了天琅湖,就到了湖东道。
华青芷虽说非常想回家,但如今‘私奔’的事儿都坐实了,显然回不去,满心疑惑硬熬了半天,等到雨势减小,才开口询问:
“夜公子,你准备送我回家不成?”
夜惊堂在外面掌着船舵,回应道:
“要去雪原那边一趟,刚好从承天府路过,带你回去看一眼。”
华青芷见只是回去看看,不是把她遣返退货,心底暗暗松了口气,不过还是有点茫然:
“我跟着夜公子也帮不上忙,就为了带我回家看一眼,便如此大动干戈,是不是……”
夜惊堂此行带着华青芷往回走,是因为从青龙会那里收到了华老太师时日无多的消息。
他此行带着鸣龙图,如果能救自然得救,以华老太师的名望,对以后两国一统有莫大益处;而如果已经为时已晚,华老太师是华青芷的爷爷,这种血脉至亲,肯定得带着尽快赶回去见最后一面。
不过目前尚未确认华老太师的情况,夜惊堂也不好直接说这种噩耗,当下只是道:
“这有什么大动干戈的,顺路罢了。再者你是我的幕僚,万一再又遇上看不懂的东西,伱也能当参谋不是。”
华青芷可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大忙,但如今都已经出来了,她也没选择余地。见夜惊堂浑身湿透,便往里面挪了:
“你要不也歇一会儿?”
夜惊堂是想在船舱里休息,但有上次让鸟鸟掌舵,船直接冲上岸的经验,他还是放弃了忙里偷闲的想法,回应道:
“得有人开船,你要是无聊可以试着打坐练功,现在是顺风,只要方向对,晚上就能靠岸。”
“哦……”
华青芷也帮不上忙,当下依言收腿盘坐,学着陆姐姐的模样开始慢慢练起了功……
——
与此同时,北荒雪原。
时值盛夏,两匹快马一前一后,飞驰过泥土道路,来到了苍东镇上。
折云璃骑乘高头大马,头戴斗笠提着长刀,打扮如寻常江湖侠女,转眼打量着北地风光,有些失望的道:
“这也没雪,怎么能叫雪原呢?”
薛白锦依旧女扮男装,在江湖人聚集的镇子外翻身下马,解释道:
“这里八九月份就开始下雪,来年四月才会解冻,所以叫雪原。现在正值盛夏,再等一两月就能看到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
上次在海角港,薛白锦从江湖人口中听到北云边‘可能身藏奇遇’的消息后,便带着云璃朝雪原疾驰,准备看看北云边到底藏了什么大宝贝。
雪原位于北梁的崇北道关外,算是北荒唯一一块能住人的地带,其他地方都是积雪终年不化的高寒地区。
因为地理位置偏僻而苦寒,雪原基本上和天南一样,算是划在北梁版图内的飞地。
不过和天南不一样的是,天南有奉官城坐镇,虽然没王法,但没人不守江湖规矩,治安甚至比梁州燕州这些边境地区都好。
雪原则不然,因为北梁朝廷鞭长莫及,又没有奉官城这种正派人物坐镇,基本上就是群雄割据的局面,门派就是各路诸侯,手握一切生杀大权,不讲道理也没规矩,谁拳头大谁就是王法。
此时两人抵达的苍东镇,就是雪原的门户,距离北梁的‘瞭北关’约莫两百多里,而项寒师的师父薄凤楼,当年就是被天琅王钉在了瞭北关的城头上。
虽然刚入七月份,但苍东镇已经相当凉快了,给人感觉似乎已经入了秋。
薛白锦带着小云璃进入镇子,可见小镇上随处可见带着刀兵的北朝武人,其中大多数人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,不过时而也能看到些衣着得体的武人,带着门徒从街上飞马而过。
折云璃向来好奇心重,提着刀走在薛白锦身侧,一路倾听着街边的江湖消息,途径中心的扬尘客栈门口时,发现里面坐着几个看起来有点地位的小掌门,正在隔桌交谈:
“朔风城大张旗鼓摆英雄宴,邀请各路豪雄赴会,朝廷却没半点动静,要我看,朔风城怕是已经受了招安……”
“这不废话,要是朝廷没点头,朔风城在打仗的时候,忽然在北疆集结这么多人物,和密谋造反有什么区别?我从钧天府那边得了点消息,据说是准备封北云边大侠为‘北贤王’,用以制衡南朝的夜大魔头……”
“不可能,招安是真,但顶多和国师平起平坐。不过用来制衡夜大魔头,应该是真的,朝廷如今真缺人……”
“话说朔风城动静这么大,会不会把夜大魔头引过来?”
“开什么玩笑?这里可是雪原!夜大魔头来这里,不亚于咱们国师跑去天南撒野,只要敢露头,南朝武圣就过来包饺子了。你让夜大魔头过来找死不成?”
“那可是夜惊堂,燕京都敢去的人物……”
“去燕京是出其不意,世上没人料到他胆子大到这种地步,国师又在闭关,才让他给钻了个空子。咱们要相信上面的智慧,这次朝廷必然有所准备,夜大魔头要是还敢来,我把桌子吃了……”
“倒也是……”
折云璃悄悄聆听片刻后,凑到薛白锦跟前,低声道;
“师父,你说惊堂哥会不会过来?”
薛白锦在异国他乡听到夜惊堂的名字,难免回想起了彼此往日的点点滴滴。
说起来,出门跑了这么久,她没看出云璃的牵肠挂肚,自己倒是有点操心那小子当前身体状况的……
听见云璃询问,薛白锦回过神来,斟酌了下:
“听江湖传言,夜惊堂刚在大漠揍完神尘和尚,为你师娘报了仇,如今西海又在打仗,等他收到消息跑过来,英雄宴早就开完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
折云璃好久没见惊堂哥和鸟鸟,心底其实还是很想念的,当下轻轻叹了口气,又道:
“那咱们就速战速决,先去朔风城看看北云边到底藏了什么大宝贝,没有的话,咱们就顺着北荒往西走,绕到西海诸部……”
“北云边不容小觑,还是得步步为营,先摸清朔风城的底细。”
“哦……”
……
——
时间转眼入夜。
华家庄园内灯火通明,原本散在各地的华家子侄,都已经赶了回来,聚在老太师的院子外,面带愁色等着消息。
而同在承天府的世家大族,也派了人过来慰问老太师当前的情况。
华俊臣作为华家的嫡长子,此时则坐在正厅之内,招待着李嗣等贵客,眉宇间愁云不散。
月牙湾一战后,华俊臣带着残部‘侥幸’逃脱,用了近十天时间躲躲藏藏,才绕过西海诸部,从落日峰一带回到了西海都护府。
结果一行人屁股都没坐热,就从赶来的管家口中,得知了华老太师卧床不起,时日无多的消息。
华俊臣作为嫡长子,父亲病重不可能不归家。子良公公都死了,李嗣和寅公公等人,也不想留在西海都护府白给,于是便向燕京申请撤退,收到许可后,便一起返回了湖东道。
李嗣在华府停留探望并非感恩华大剑仙一路不离不弃,而是华老太师确实有这个资历。
华老太师如今已经年近八十,在大魏开国前,就已经入仕,一路从地方官坐到宰相的位置,执宰多年,也曾当过梁帝的老师,在梁帝继位前,可以说北梁就是华老太师在一手把控。
后来告老还乡,也并非华老太师干不动了,而是君权与相权之间存在冲突,梁帝刚继位还是‘主少臣强’的局面,以梁帝的性格,必然会动刀子。
华老太师教过梁帝,也已经看透了官场,未等梁帝动手,就干净利落的选择了自己体面,辞官归乡开始颐养天年,连家中子侄都没入仕,一直到今天。
虽然早已经不在朝堂,但华家的地位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,毕竟主动辞官归乡,合了梁帝的意,如果有必要,华老太师再度复起,也不过是梁帝一句话的事情。
就算至死都没再度入朝,那等到华老太师寿终正寝,华家就陷入了衰落的境地,必须依靠君主来维持地位。
而胖太子母系出身低微,斗不过几位皇子,同样需要一个大世家当左膀右臂。
华老太师已死没法再独揽大权,华家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无疑是托孤的最好选择。
可以说如果不是华青芷莫名其妙和人私了奔,这太子妃之选根本跑不掉,而华家再度得势也是必然。
李嗣坐在正堂中,分析着华府的局势,忽然有点明白,夜惊堂为何把华青芷掳走了——这是一步釜底抽薪的大棋!
只要掳走华青芷,太子就没法和华府结姻。
没有华家当背景,太子选择其他太子妃,很可能斗不过有王家当背景的三皇子。
三皇子势头太猛,只要梁帝一死,必然出现夺嫡内乱。
内部陷入夺嫡之乱,外部还大敌当前,这不就妥妥的灭国之兆?
这布局之长远……
南朝背后有高人啦……
李嗣越想越是惊心,同时也思考起,到底是什么高人,给夜惊堂出谋划策,指点出了‘掳走华大小姐’的妙计……
而与此同时,华府庄园之外。
踏踏踏……
星月之下,一道黑色残影,沿着河道往灯火通明的山庄飞驰,沿途只在河面上留下一串蜻蜓点水般的细微涟漪。
鸟鸟飞在高空之上侦查情况,夜惊堂则背着华青芷在河面起落,自从下午在湖面靠岸,已经如此奔行了近两个时辰。
华青芷趴在背上,也不清楚跑了多远,虽然夜惊堂轻功极好,几乎感觉不到颠簸,但胸口和脊背细微磨蹭,这么长时间下来,还是感觉奶奶都蹭麻了……
发现夜惊堂已经汗气蒸腾,依旧没有停步歇息的意思,华青芷也意识到了不对,凑在耳边询问:
“夜公子,你怎么这般着急?是不是我家里出事儿了?”
夜惊堂眼见距离府城只剩十余里,此时也没再隐瞒,柔声道:
“没大事,就是华老太师年事已高,身体不太好……”
“啊?”
华青芷听见是爷爷出事柔雅脸颊当即慌了。
华青芷因为幼年习武落下残疾的事情,和华俊臣关系其实并不是十分亲密,再加上华俊臣不怎么通文采,读书识字、琴棋书画,乃至为人处世之道,基本上都是华老太师闲赋在家时手把手教的,祖孙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。
瞧见夜惊堂不计代价千里奔袭的模样,华青芷只以为爷爷已经驾鹤西去,眼泪都出来了,想询问却不知从何问起。
夜惊堂感觉到了华青芷的情绪变化,连忙道:
“没事没事,我带着鸣龙图和安宫丸,只要赶到就绝对能救回来。”
华青芷听见这话便想催促夜惊堂再跑快点,但夜惊堂一路紧赶慢赶,虽然没告诉她消息,但必然已经尽了全力。
华青芷嘴唇嗫嚅几下后,最终还是抱住了夜惊堂的脖子,什么也没说,只是望向华府的方向。
踏踏踏……
夜惊堂为了及时赶到,一路上都是高速巡航,直到距离华府还有三五里后,才放缓脚步,以免被附近的高手察觉。
华青芷趴在背上,看着故乡熟悉的景色,心底也愈发紧张,生怕入眼就看到满院披麻戴孝的场面。
但好在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,虽然华府门外停满了各大家族的车马,也有不少文人仕子在外面围聚,但管家仆人还是保持着笑容待客,并没有换上丧服。
华青芷暗暗松了一口气,忍不住轻拍夜惊堂肩膀:
“快点快点,爷爷就住在后宅的文竹园……”
“嘘~别说话宅子里有不少高手……”
夜惊堂轻声示意后,便压住所有声息,顺着华青芷的指引,从西宅围墙飞身跃入,几个起落就来到了中宅后方。
华青芷悄悄打量,可见平日里极少过来的偏房叔伯都聚集在院子里,眉头紧锁低声商谈.
而娘亲和婶婶等人,也在厢房里坐着轻声私语。
因为主屋的门窗都关着,看不到里面的动静,夜惊堂只能背着华青芷,落在了后窗处,往卧房中打量。
为了透气,面向小竹林的后窗开着,借着里面的灯火,可以看到头发花白的华老太师,靠在病榻上,气色暗沉很虚弱,不过表情倒是挺平和,还在和大夫闲聊:
“人终有生老病死,医圣来了都无计可施,你个小郎中,能看出个什么来。”
坐在床榻前号脉的大夫,是从燕京退休的老御医,年近七十显然不是小郎中,但和华太师比还是小一轮,此时左手摸着胡子,含笑回应道:
“看得开就好。记得当年先帝病危,太医院里的先生,没一个敢进去,都知道治不了,但也没人敢说,最后推来推去,还是把我给推了进去。
“好在先帝开明,直接问我还有多久,我说最多三天,先帝就让我出去了,把当今圣上叫了进去。这要是遇上个不开明的君主,脑袋搬家是小,弄不好九族都没了……”
老太师叹了口气:“先帝贤良,既无大功亦无大过,和魏明帝一样,都是治世之君;只可惜魏明帝运气不好,生了个蠢儿子,以至于驾崩后,新君坐不稳皇位,女帝又得国不正,直接埋下了诸王之乱的祸根。
“先帝可是生了个好儿子,当今圣上有大才,亦不缺雄心壮志,要是等到南朝诸王之乱,成千古一帝不无可能。但可惜……”
老御医听到这里,连忙抬手:
“哎哎哎,我还想多活两年,您老要是路上缺伴儿,可以去找王老爷子,他跟您较劲儿半辈子了,您走了他不陪着,多无趣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”
……
华青芷趴在背上,从气息中都能听出爷爷已经时日无多,但看到爷爷还在笑,心里还是放松了些。
夜惊堂虽然到了跟前,但总不能直接把御医打晕翻进去,当下又背着华青芷,来到了屋脊之上,寻找华伯父或者伯母的踪迹。
结果这一看,未曾找到岳父岳母,反倒是发现许天应和曹阿宁,在外宅的廊道里。
夜惊堂瞧见熟人,自然没啰嗦,当即悄悄摸摸走了过去……
——
李嗣等人在正堂做客,随行太监和护卫,自然是在外面照常巡视站岗。
此时前宅的池塘侧面,曹阿宁抱着胳膊,靠在廊柱上赏月,心底琢磨着卧底生涯何时是个头。
而许天应则站在不远处,思索着朔风城英雄宴的事情。
朔风城的英雄宴,在许天应看来,夜大阎王很有可能会过去。
毕竟北云边摆明了是站在了北梁那边,大张旗鼓招兵买马,准备对付夜大阎王。
夜大阎王若是收到消息,不登门砸场子,让北云边把英雄会开成了,怎对得起如今这番名声?
虽然雪原在北梁后方,夜大阎王只要踏进去,就是前有北云边,后有项寒师、仲孙锦,周围还有无数北梁群雄围堵的绝境。
但夜大阎王办事,何时考虑过这些?
夜大阎王的行事风格,用阿宁的话来说,便是——能用刀解决的问题,凭什么还要动脑子?你先别管事办的糙不糙,你就说人死没死……
许天应正暗暗思索间,心底忽然生出几分寒意,感觉犹如被人在背后看着,脊梁骨都在发毛。
作为顶尖高手,许天应知道这忽如其来的感觉,不是背后有脏东西,而是有强者在暗中窥探,就如同捕食者暗中盯着猎物!
许天应瞬间回神,双手下垂做出逃遁的前置动作,不动声色回头。
结果转眼就瞧见,游廊尽头有一道熟悉的人影,正从拐角处探身望着他,发现他转头,就悄悄勾手。
?!
许天应浑身一震,而后便反应过来,悄悄拉了下曹阿宁的袖子。
曹阿宁见此回过头来,发现夜大阎王竟然在后面,整个人都惊了,第一句话就是:
“不对呀,我又没说夜大阎王不是……”
“你估计心里说了。”
“啊?天地良心,我……”
“嘘……”
许天应哪有心思解释这些,当即和满眼蒙圈的曹阿宁一起,不动声色跑到了游廊拐角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