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沉西山,数名黑衣捕快,在白墙青瓦的宅院外巡视,因为夜惊堂已经带着三位夫人出门,宅子里比白天安静了许多。
西厢的庭院里,折云璃做斯斯文文小姐打扮,以扇为刀,正在慢条斯理演练着刀法,鸟鸟则蹲在房顶上,歪头看着不远处的另一间院子。
隔壁院子中,放着一张崭新的轮椅,是夜惊堂刚刚让黑衙捕快送来的,但华青芷此时并未坐在上面。
轮椅旁的厢房里,门窗都关着,屋里干净整洁,书桌、茶榻、多宝架、屏风等等一应俱全,里屋还放着一张红木的架子床。
可能是怕亏待到这位出身世家名门的贵族小姐,所有日常用具都是新的,三娘甚至还弄来了收藏品级的笔墨纸砚,放在书桌上,以供华青芷使用。
虽然待遇非常好,但华青芷此时,显然开心不起来,独自坐在架子床边缘,双手叠在腰间,清丽眉宇间带着浓浓的惆怅不安,既像是‘一入豪门深似海,从此北梁皆故人’的幽怨,又像是‘文弱小姐被土匪强行抢回山寨当姨娘,既无力逃脱也不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’的不安。
和华青芷相比,绿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,心里甚至有点小开心,毕竟她是贴身丫鬟,小姐嫁谁她嫁谁,被俊美无双、文武绝世夜国公抢回家,再怎么也比在北梁找个歪瓜裂枣好不是。
此时绿珠很是勤快,在屋里来回把各种物件摆成小姐习惯的样子,柔声安慰:
“小姐,你想开点,两军交战,最受苦受累的就是咱们女儿家,能保住命就算吉人天相,哪里敢去奢求太多。现在已经到南朝,咱们也回不去了……”
华青芷虽然腿脚有毛病,但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,她若是被夜惊堂抢来的也就罢了,毕竟她确实拿夜惊堂没办法,真要对她动粗,心头再失望也只能含泪认命。
但夜惊堂根本没有这个意思,是那凶巴巴的女人,自作主张把她给抢回来的。
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,若是在夜惊堂家里住下,回不去北梁就一只住,那不就等同于生米煮成熟饭了吗?
为此在斟酌良久后,抬断了已经准备带着小姐投诚的绿珠话语:
“绿珠,你带银子没有?”
绿珠是自愿被绑的,离家前肯定收拾了东西,当下来到跟前坐下,把手伸进怀里,在肚兜里摸了摸,取出了一沓银票,递给华青芷:
“带的不多,就上次去云安没用的三万两,这是小姐唯一的家当,我路上都没敢拿出来……”
华青芷本来还以为两人是身无分文过来的,正考虑往后衣食住行怎么办,发现绿珠竟然带着她的零花钱,神色当即就出现了变化。把银票拿过来,从里面取出几张,递给绿珠:
“你现在去城里面买个宅子,价钱不用谈,只要现在肯卖、今晚能住人就行,待会咱们搬过去……”
绿珠眉头一皱,迟疑道:
“这不太合适吧?现在兵荒马乱的,住在这里多安全呀,要是搬出去……”
华青芷想想也是,害人之心不可有、防人之心不可无,她华家的背景,在南朝可镇不住多少人,万一任性自作主张跑出去住,结果被人掳了人财两空,那还不如忍辱负重在这里当姨娘……
“那就在这条街上找间房子,最好两对门……”
“小姐,这不多此一举吗?”
华青芷认真道:“外面那么多人,我和夜公子清清白白,若是夜宿在夜公子家中,难免引来这些人误会,特别是女王爷。而我自己买个宅子,即便两对门紧挨着,我也是住在自己家……”
绿珠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,毕竟以夜公子的名望地位,她俩就算搬到城外去住,在外面的差人眼里,恐怕也是夜国公新纳的姨娘,和大妇闹矛盾被撵出去住了……
但小姐担心这些,她这当丫鬟的也不能明目张胆劝小姐认命,就在夜公子府上住下争取三年抱俩,当下只能道:
“我去问问吧……”
踏踏踏……
随着绿珠离去,华青芷独自坐在床榻上,看着书香气十足的雅致房间,有些坐立不安。
但事已至此,她也没其他女子那么厉害的轻功,想跑都跑不出宅子,当下也只能无奈叹了口气:
“唉……”
在独自沉默片刻后,院子外面,忽然传来了两声:
“胖妃,过来。”
“叽?!”
华青芷目光微动,觉得声音有点耳熟,便撑着架子床起身,缓缓走到门口往外打量。
而一道人影,也在此时从院外的过道里走过,朝屋里看了眼。
人影身着一袭红色长裙,虽然不施粉黛也没佩戴首饰,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极为艳丽,只是一露面,本来已经暗下来的天色,感觉都亮堂了几分。
华青芷仅是瞧见这一袭红裙,便认出了此人是谁——这不是云安见过的那个貌美侍妾吗?她还用藏头诗,怼了对方一句来着……
华青芷以前确实不怕一个侍妾,但现在到了夜惊堂家里,还无依无靠,被侍妾找上门,哪怕是要教她规矩哦……
华青芷左右看了看,见夜公子和绿珠都不在,也不好闭门不见客,当下先行颔首一礼:
“钰虎姑娘,伱也在啊。”
女帝现在过来,是找薛白锦的,到华青芷院前,纯粹是以前打过交道,过来打个照面。此时女帝在门前驻足,颔首一笑:
“我是夜国公的下属,时常过来走动。上次一见,华小姐的才华着实让小女子钦佩,听闻华小姐也来了,顺道过来看看。”
华青芷见这貌美侍妾不凶,压力倒是小了几分,想要回身沏茶:
“钰虎姑娘进来坐吧。”
女帝抬手道:“还有公务在身,就不进屋了。哟,这树海棠生的倒是不错,嗯……”
华青芷见这貌美侍妾假模假样酝酿,便明白了其想继续切磋下诗词。
人在屋檐下,华青芷也不好拒绝,只能让对方知难而退,略微斟酌后,回眸看了下院角的海棠花,含笑道:
“这树海棠花,倒是和姑娘有几分相似。嗯……国艳天然绝代妆,色深犹自带浓芳。生是一种倾城态,香在春风百媚肠。”
女帝见华青芷不假思索就来了一首,眨了眨眼睛,先竖着默念一遍,再横着默念一遍,再斜着默念一遍……
确定此诗只藏了个‘国色生香’的头后,女帝眼底才显出异色。
她方才过来,本来已经做好了功课,想了个怼人的藏头诗。
如今华青芷知道当姨娘的分寸,开口就夸她‘国色生香’,她再把怼人的藏头诗念出来,显然不合适了。
为此女帝直接抬手一礼,夸赞道:
“华小姐好诗才,小女子自愧不如。往后华小姐住在南朝,若是有不便之处,可以随时和我说。我在朝廷当差,和当今圣上都能说上话,即便是夜惊堂得罪了姑娘,也能帮你讨回公道。”
华青芷对能管住夜惊堂的话,心头是半点不信,不过还是颔首道:
“那就先谢过姑娘了。”
女帝微微颔首后,便转眼环视院落:
“和华小姐一起回来的哪位薛姑娘,不在家里?”
华青芷闻言脸色就不太温柔了,蹙眉道:
“我不是和她一起回来,是她把我绑来的,路上说什么她都不听,把我扔这里就不管了。姑娘要是认识她,就帮我和她说一声,让她把我送回去。”
女帝眨了眨眸子,着实没料到背后还有这一茬,当下颔首道:
“是吗?我去问问情况,若此事属实……”
华青芷见此眼前一亮看向救命稻草。
但过道外的钰虎姑娘,显然也只是侍妾,哪里敢把老爷的女人送走,紧接着就道:
“属实此事也不太好办,现在两朝打仗,夜惊堂没法再去北梁,我也使唤不动薛白锦。姑娘暂且住下吧,等以后局势有变动,朝廷再送你回去。”
华青芷无话可说幽深一叹后,也只得默默回了屋……
另一边,行宫外。
女帝来了旌节城,御医、御厨等自然会随行,因为都是随时会用的人,为此临时的太医院,就在行宫的外围,和禁军哨所挨在一起。
入夜时分,太医院中,站着不少黑衙总捕和暗卫,在各处严防死守,而太医院的炼药房中,烧起了一个丹炉,旁边的墙壁上,还挂着不少纸张,皆是从北梁搜集来的药方副本。
王太医在墙壁前站着,正摸着胡子认真琢磨着纸上的各种信息,而已经混成太医院二把手的张景林,则蹲在药炉前看着火候,彼此正在讨论:
“我当年在北梁,便是研究这药的,不过北梁朝廷心眼多,每个人只负责一部分,没见过完整丹方……”
“北梁朝廷若是不留心眼,你不就直接把丹方偷出来献给了邬王。”
“倒也是,邬王若是得了这东西,官玉甲一声‘给我开’下来,夜大人恐怕得交代在邬山……”
夜惊堂只是武夫,对医药行当一窍不通,此时自然没跑炼丹房当显眼包,只是迁来了马车,站在太医院门口,听着另一道交谈声:
“夜大人吃了天琅珠,身板本就好,如今还练了六张鸣龙图,内外无暇已经算半仙了。凝儿姑娘好在不善妒,不然啦……”
“不然她能死在被窝里。”
“去,说什么了你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”
在等待片刻后,青禾三娘和凝儿,便抱着一堆打包好的药材走了出来,王夫人则在旁边送行。
瞧见夜惊堂站在门外,几人自然就停下了女人间的私房话,王夫人还很端庄颔首一礼。
夜惊堂作为男人,自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听见,上前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大堆药盒子,放在了马车上,而后便和王夫人告辞担任车夫送媳妇回家。
凝儿下午被强行抱出浴桶,然后也不把她放在床铺,就那么走来走去抱着欺辱,此时还有点不满,上了车也不说话,只是望着窗外做出看风景的样子。
而三娘则是坐在了车窗门口,把帘子挑开询问:
“惊堂,你饿不饿?”
夜惊堂手持马鞭背靠车厢坐着,对此笑道:
“刚才等着的时候,在街上吃点东西,不饿。丹药的事情商量的如何?我看王神医都开始炼丹了。”
梵青禾正在整理各种药材,闻言回应道:
“炼药门道多的很,光有一颗丹药和北梁抢回来的残方,想马上复现出来不大可能,估计得研究一段时间。”
“能研究出来就好,到时候先练十颗出来,你们一人一颗……”
梵青禾听见这话,有点迟疑:“按照王神医的说法,北梁炼的新药,一颗大概要用两盒雪湖花,雪湖花总共才那么多,哪里能一人一颗……”
“这些你们不用操心,不够了我再去北梁进货即可。”
凝儿本来在旁听,见说起丹药分配问题,想了想插话道:
“能不能给白锦一颗?她和你一起涉险抢来的丹药……”
夜惊堂笑道:“这个是自然,回来路上就说好了,等反推出了药方,第一颗就给薛教主。”
骆凝半信半疑:“女帝和靖王能答应?”
裴湘君觉得这怕是有点难度,眸子动了动,忽然询问道:
“凝儿,薛教主也没意中人吧?常言肥水不流外人田……咦你掐我作甚……”
“你有本事当着白锦面说这媒?”
“我又不是她夫人,哪好吹着枕头风……”
夜惊堂发现三娘把话题带偏了,也不敢乱插嘴,只是摇头轻笑了下。
咕噜咕噜
马车载着一家四口穿过街道,很快来到了南行街的车马行外。
夜惊堂在门口停下马车,正准备接媳妇们下来,就发现车马行旁边的巷子拐角,忽然探出了个脑袋。
夜惊堂转眼瞧去,却见识书香气十足的绿珠,发现他望过去后,还悄悄勾了勾手。
夜惊堂见此转身来到了巷子口,朝里面看了眼,没发现华青芷,询问道:
“你怎么站在这儿?”
绿珠先是左右看了看,才拉住夜惊堂的袖子,可怜兮兮的道:
“小姐让我在附近找一间宅子,说要搬出去住,我觉得现在无依无靠的,又在打仗,出去住不安全,就说没找到,然后小姐就让我找不到别回去了……”
夜惊堂还以为是什么大事,听见这个摇头一笑:
“华小姐阴差阳错过来,在这里住着不自在很正常,我去和她解释下就行了,走吧。”
绿珠双手叠在腰间,有些迟疑:
“我没找到宅子,要是回去了小姐罚我……”
夜惊堂见绿珠不敢回屋的样子,便抬手示意:
“没事,我就说我把你拉回来的就是了。”
绿珠这才跟着往后去,同时小声说道:
“其实小姐是喜欢公子的,公子去承天府后,小姐比以前开心了好多,在马车上经常偷偷看公子;晚上回房后也老发呆,公子送的碧玉小乌龟,一直都放在荷包里……”
夜惊堂抬手在绿珠脑袋瓜上轻弹了下:
“胳膊肘往外拐是吧?你家小姐要是知道你偷偷告密……”
“啊?”
绿珠表情一僵,连忙摊开胳膊挡住夜惊堂,抬起水灵灵的小脸委屈道:
“夜公子,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小姐,小姐要是知道,非把我打出门……”
夜惊堂见此摇头道:“开玩笑罢了。我又不是喜欢拿捏把柄调戏丫鬟的无良公子,怎么可能真告密。”
绿珠松了口气,不过眼珠微动,又开玩笑道:
“要不公子还是调戏下?不然公子得了把柄半点好处不拿,我这心里不踏实……”
夜惊堂觉得绿珠是比秀荷红玉皮一点,都敢反过来调戏他了,他抬手在绿珠脑袋瓜上弹了下,便一起进入了宅子。
绿珠怕被小姐打,也不敢跟在旁边,只是在过道里等着。
夜惊堂来到华青芷落脚的院子外,从门口往里打量,可见华青芷坐在轮椅,正在转来转去,看模样是在等绿珠回来。
发现他从门口探头,华青芷便迅速收敛了不安,露出了一抹笑容:
“夜公子,你回来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
夜惊堂进入院子,来到跟前扶着轮椅,如同以前在华府一样,推着华青芷在院子里散心:
“听外面的护卫说,你让绿珠在附近找个宅子,准备搬出去住?”
华青芷本来想搬出去了,再告知夜惊堂,但绿珠办事半点不利索,一下午都没安顿好,此时夜惊堂回来,她也只能道:
“我和夜公子清清白白,是被人绑来的,若真在夜公子家中留宿,岂不是坏了你我的名誉,所以才想着在外面找一间宅子,暂且住下……”
夜惊堂对此摇头道:
“女儿家孤身在男子家中留宿确实不合适,但这里也不是我家,是三娘家,我是在这里倒插门……呸,暂住。你不用担心安心住着就行了,过几天事情安排顺了,我便想办法送你回北梁……”
华青芷见夜惊堂已经回来,就知道今天没法法搬出去了,略微沉默后,又道:
“你别听那个薛女侠乱说,我那天只是想想和你道个别。你说最迟第二天早上回来,却一去不返,我也不知何时能再见,才想着用如梦似幻散和你道个别,并没有其他意思……”
夜惊堂知道所有人都可能开玩笑夸大其词,但耿直的冰坨坨从来不会,对于华青芷的解释是不太信的。
不过君子论迹不论心,吃了如梦似幻散,分不清现实与幻想,确实没法当真,他也没揪着这事儿不放,只是道:
“好啦,薛姑娘也没恶意,就是怕一时疏忽,导致你我分隔两朝再难重逢。我肯定送你回家,在这里暂住几天,就当过来踏春了。”
华青芷见夜惊堂这么说,自然不好再闹了,轻咬红唇稍作沉默,又道:
“对了,方才哪位钰虎姑娘过来了,在门外打了个招呼。”
“嗯?”
夜惊堂听见这话,眉头一皱,压身道:
“你不会又做诗气她了吧?”
“她是你的女人,我寄人篱下,哪里敢说不好听的,夸她国色天香,她高高兴兴就走了。”
夜惊堂松了口气,左右查看:
“她现在去哪儿了?”
华青芷摇了摇头:“不清楚,问过薛女侠的去处,我不知道,然后就不见了。”
夜惊堂听见这话神色微变,毕竟虎妞妞和冰坨坨私下凑一块,他这和事老还不在场,不打架那真对不起两人的脾气。
因为害怕两人搞出事来,夜惊堂也不敢再久留,提起轮椅把华青芷放进屋里:
“你先歇息,我出去看看,有什么需要和三娘打声招呼即可。”
“这里挺好的,什么都不缺,夜公子先去忙吧。”
“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