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就是说……二位在罔两山数年,未竟寸功,临了临了,还一败涂地,赔上了许多自己人的性命?”
雾气弥漫中,一个神色冷峻的女子看向眼前的两人。
不,应该说是一人、一“鬼”。
人是个中年美妇,坐在水做的塌上,一头长发钗环尽落,垂在胸前,神色又悲又怒,又是沮丧又是茫然,端的百味杂陈。若有熟人看见此时的她,定然很是吃惊――从来没想到堂堂大魏朝廷西北上柱国,安王太妃,大魏朝廷的顶尖剑侠居然有这么茫然无措的时候。
倒是她身后的“鬼”,也就是安王肉身死亡后独立存在的灵相,与生前的安王一模一样,不但不沮丧反而昂首挺胸,朗声道:“洪柱国,你错了。这一回虽然突然遭袭,却并没有损失多少人。我在暗星庄园布置多年的第一步,就是保证进退自如。我早已安排下撤退的阵法,瞬间就能激发,将大伙转移。刚刚那一瞬间,我感觉到了危险,瞬间开启了传送。除了个别没反应过来的,我们的人大都安全转移。真正死了的反而是那几个突袭却被我控制的怪物。”
“所以,损失的也不过是些房子、资源储备罢了。其实珍贵的资源我们也带出来了,剩下的不值一提。总得来说,虽然有损失,却是一场胜利。”
那冷峻女子也就是龟寇在西方的上柱国洪梦庭,听得“胜利”二字忍住嗤笑,道:“其他人都没事,倒是殿下你死了。”
王妃大怒,瞪着西北柱国,倒是安王自己昂首道:“我可没死,与其说我肉身死了,或者该说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。不受肉体束缚,灵相才是真正的我。这才是我们灵官该走的路。我从没有一刻觉得状态比现在更好了。”
洪梦庭才不会理解灵官的想法,只觉得这是安王给自己挽尊的说法,也不戳穿,道:“殿下有这个志气很好。但是我们在罔两山多年的积累难道就不值一提吗?胜利是胜利,越胜越惨可不好吧?”
王妃终于忍不住喝道:“洪梦庭,你在这里喋喋不休、咄咄逼人干什么?事情既然发生了,自然要以杀回罔两山重振计划为先。四年布局,一朝收网,岂能功亏一篑?你指责我们只是为了嘴痛快一把么?就算你一口气出了,于我们的大计有何益?”
洪梦庭冷冷一笑,道:“哦,如今倒是我是耽误大计的人咯?好吧,谁叫我要顾全大局呢?本来我也是要按照殿下的调令发动人马的,现在合兵一处,倒也和计划相仿。那先去报复侵害殿下的人吧。你可知是谁敢在我大魏头上动土?”
安王哼了一声,安王妃道:“它们是一群妖魔鬼怪,自报家门是渊使。也就是罔两山的使者,最后调用的强大力量应该是罔两的力量,所以才能一击将庄园毁坏。”
洪梦庭皱起眉头,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这几年两位难道没有和渊使打好关系吗?交好本地势力不是计划内的事吗?不是还为此花了好多钱吗?怎么还临了临了还喊打喊杀起来了呢?也没听说渊使动辄大举出动灭人庄园啊?”
这一下连安王妃也沉默了。
洪梦庭微觉奇怪,目光在安王和安王太妃身上移来移去,突然恍然道:“不会还是为了长寿会的事吧?”
安王“哼”了一声。
长寿会确实是他自作主张的参与进去的,打着名儿是为了孝顺年纪愈长的母亲,但其实不乏他自己的小心思。其实里外没花多少钱,这种事不出事就是大家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要出了事就是麻烦。
偏偏这两天不但出事还接二连三的出事,出到长寿会被灭了不算,自己的老巢也被莫名其妙的端了。这些渊使真是莫名其妙,不就是被长寿会算计一回吗?和他有什么关系,用追到家里来吗?还动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?
这次事情结束,要是能达成最初的目的凑齐两个剑便罢,若是有差错,哪怕少了一个剑,那长寿会的事就是现成的罪状,他们母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。
这时就看出曼影特意吩咐渊使要大喊“我们是渊使,你们是长寿会余孽”的好处来了,省的对面疑神疑鬼混赖不相干的人,黑锅和黑手都给你做瓷实了,那么多人听见,想否认也不行。
所以此时安王只能无言以对了。
洪梦庭一向看不上这对母子,也觉得这安王因私废公,大不成器,私心里期望他这次结束后大大倒霉,但还不至于因此连龟寇筹谋多年至关重要的一役也放弃,那样的话谁也好不了,当下道:“好吧。要真是渊使下手,用的还是罔两的力量,那倒简单了。我看也不用特意找渊使报复了。”
“我们只管全力准备。到祭祀那日,要是能拿捏住罔两,几个渊使算什么东西?要是拿捏不住罔两,渊使也就不用提了。因此现在要紧的事是稳住阵脚,召集人马,杀回罔两山。”
安王妃点了点头,她除了涉及儿子,其他时候很是理智,她的判断和洪梦庭相似:时间这么紧张,他们又刚丢失了最重要的阵地,此时准备大计弥补损失才是真的,其余的私人恩怨回头再说。
至于安王,虽然有点不服气,但母亲在上,柱国在侧,他又理亏,也没有办法想报复的事儿了。
洪梦庭接着道:“然而现在暗星庄园大损,说不定还被罔两注目,咱们来去这么多人往哪儿安置?没有个前线大本营,难道都从我这里出发?劳师远征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。”
安王妃缓缓道:“那倒无妨。我们山上的庄园丢了,山下的产业没丢。现在还有一批人在那玉阆城里守着,不乏得力的部属。现在就可以做接应。况且还有一件事,最近罔两山的剑奴正在造反,处处混乱,庄园主又死了很多。有的庄园已经名存实亡。我们大有鸠占鹊巢的空间……”
“用不着!”
这时安王突然插话,语气重新又昂然起来:“我早准备好了替补的基地,里面物资准备齐全,还留下了运兵的传送门。那地方现在伪造成废墟的样子,无人注意,随时可以启用。”
洪梦庭讶异,她没想到这个霸道的安王还有这么稳妥的一面,居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。
最惊讶的安王太妃――因为这个后备基地,她也不知道!
这家伙跟亲娘也瞒着一手,谁知道那地方一开始是准备干嘛用的?
洪梦庭可没想那么多,问道:“在哪里?”
安王得意的拖长了音,仿佛在卖关子:“那里嘛,也在二阶,很是有名,我还就是在长寿会听人说起过……”
……
“就在前日的某一刻,我的魂魄外面包裹的囚笼仿佛被击穿,里面隐藏的一切都涌了出来。那些记忆、那些年华、那些美好、那些悲伤……全都如瀑布一样涌了出来,都被我接纳,一个完整的曼歌在我体内复活了。”
“我绝不会否认我是她,因为没人比我更知道她是如何真实的存在过。我是她,她是我……的一部分。”
汤昭有些诧异的看着她,听着她从内往外的剖开自己。
“她完完全全被我接纳,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最多最重要的一部分。然而除了她,我仍有一部分是额外真实存在的,虽然短暂,虽然不美好,虽然和曼歌南辕北辙……但曼影也是我,曼影的生活,曼影的行动,曼影的记忆……也是我如今的一部分。我没办法当做完全没发生过,或者假装它是罔两给我戴的面具。它是真实的脸,脸上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。”
“我这么说,你能明白吗?”
它自己觉得自己的表达很混乱,但一时也不能说的更清晰了,只能无奈的问汤昭。
汤昭若有所思道:“我应该是明白了。你是失忆了然后又找回来记忆。”
虽然这种“我是谁”的题目可以被提升到哲学层次去思考,但如果庸俗一些,只考虑眼下,应该可以用失忆来比较?
失忆这个梗,被陈总的家乡玩儿烂了。
连汤昭小时候听故事都不大爱听了。
在故事里,也常常有失忆前和失忆后境遇截然不同,然后恢复了记忆面临如何选择这种矛盾,这个时候往往伴随着各种狗血,来回来去可以拉扯很久。
很多时候,为了给观众直白易懂的体验,这种矛盾被简化为:“失忆前爱上一个人,失忆后爱上一个人,到底谁才是真爱?”这种非常单薄的选择题。
但现实往往复杂的多。
只是那种“以前”和“以后”的矛盾,又有异曲同工之处。
曼影迷茫多时,听到汤昭似乎能轻描淡写的直指本质,忙问道:“如果是你,你该怎么面对?”
汤昭道:“你要说让我解答‘你是谁?’这种疑问,我还真的没办法阐述清楚,要让我彻底解决你的烦恼,叫你立时念头通达,我也力有不逮。但你若单纯问我我会怎么样,那我试着回答……或许我会先逃避,用回归现实来暂避一时。”
曼影讶道:“回归现实……逃避?”
汤昭道:“是的,给自己找点儿事做。有的时候忙起来就是为了制止自己胡思乱想。我会告诉自己,我是谁并不最要紧,要紧的是眼前我要做什么?我想做什么?”
曼影喃喃道:“我想要做什么?作为曼歌我要去见当年的朋友,想突破障碍救她们出来,作为曼影我想保全心影……”
汤昭道:“完全不必拆分的这么开,不管是谁都是你,你只需要想你要做什么,你甚至可以全都要……唉?”
他微一低头,发现脚下有东西,仔细一看,瓦砾之间竟有光泽闪过、更隐隐有元气流动。
“奇怪,这是什么?废墟里还有这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