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富商被人一口叫破,哆嗦了一下,霍然抬头。
就见说话的是坐在少爷左手边的人,从座位来说应该是除了少爷之外地位最高的一人。
那人看起来白发苍苍,但面目并不甚老,整体上看来又有些衰朽的味道,那种介于老与不老之间的感觉很是古怪。
那白发人盯着富商,神色很平静,看不出息怒。
富商正迟疑着要不要矢口否认,一抬头间,就见火堆旁有几个孩子。
其实火堆旁的人不多,除了少爷和两个女子,还有旁边一左一右、一老一少两个地位高些的人,老者就是那个古怪的白发人,年轻的是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,一看就身怀绝技,看起来似乎保镖、客卿之类,再有就是刚刚给他带路的两个童仆和四个孩子了。
那四个孩子两男两女,大不过十三四,小的有个女孩儿看起来才七八岁。
其他人包括童仆身上的衣服至少也是细布的,价格不菲,唯独那四个孩子一身粗布衣,颇为寒酸。
两个男孩儿在旁边操持烤肉,一个拨火一个刷油,干的是奴仆的活儿。两个女孩儿缩成鹌鹑似的,明明正是贪吃的年纪,一眼也不敢看那油汪汪、香喷喷的烤肉。
难道是……同行?
可是那几个孩子若真是队伍中亲戚孩子,固然待遇太差了,但作为奴隶的话待遇又太好了,衣服整齐不说,气色看起来也还算健康,洗脸梳头的,也没带锁链,不像一般的奴隶。反正富商自己不会这么对待“货物”的。
如果是……高等奴隶呢?
想到这里,那富商鲍人伍假装脱口道:“难道少爷您也是去参加深影大会的?”
然后他赶紧低头道:“小人失礼,失礼。”
那少爷闻言瞟了一眼旁边白发人,道:“这么说,你还真是带着‘高级货’去参加深影会的人牙子了?金玉堂……金玉堂是个……”
旁边白发人解释道:“原来是云州一处大商号,生意遍布七郡,黑白灰三道纵横,什么买卖都做。后来犯了官府忌讳,被赶出了云州,现在在雁州那边攀上了个草头王,又倒腾老本行,过得还挺滋润的。”
那富商连连赔笑,虽然白发人不无讽刺之意,好在没有特别大的敌意,不像是切齿痛恨的意思,人在屋檐下只能赔笑。
那少爷对蹲坐在火边的两个童仆道:“你们看看,救人救出个人牙子来。这不是你们的运数来了?”
那俊童仆道:“那再埋回去?”
那富商忙大声道:“且慢,且慢!少爷救我小命,小人有回报!眼下就有!”
那少爷嗅了嗅一个男孩子端上来的烤肉,道:“你都这样了,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?就算有,我也可以自己扒呀。”
那富商道:“小人有下情回禀!这消息对您很重要!如果您也是去深影大会的,请一定要小心贼人偷袭!”
那俊童仆冷笑道:“就是抢了你的那个独脚大盗?”
那富商道:“不一定是独脚大盗,但是个疯婆子,很厉害很厉害的疯婆子!”
那少爷“哦”了一声,眉毛上挑,饶有兴趣的道:“疯婆子……细细说来,有多疯?疯婆子我见得多了,多疯的我都见过。倒要看你说的配不配叫疯婆子?”
他这么说,旁边那白发人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。
那富商暗暗诧异:爱看疯婆子,这是什么爱好?正想说话,肚子鸣叫起来,登时一阵虚弱,可怜巴巴道:“小人一日未食,还请赐小人些许食物。”
旁边那白发人淡淡道:“十六,你给他拿点。”
他叫的“十六”是正在烤肉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。那少年听了起身,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破陶碗,从火旁边的罐子里倒了半碗糊糊一样的粥送了过去。
那富商一见,心里气不打一处来,暗道:好啊,你把你这奴才的饭给我吃了?你当我和你一样低贱了?似你这样的贱种,在我那里给我递东西也不配,哪只手递的,要把哪只手剁了才行。如今我倒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?
但此时打狗看主人,他当然一声不敢出,只是看了那少年几眼。
看了几眼,他心中一动,又仔细端详了一番,那少年眯了眯眼,低下头去。
那鲍人伍突然道:“不愧是尊贵的少爷,您手里的货色当真上等!这一个好货灵性十足!在如今的年景一百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。我带来的货给您的提鞋也不配。”
那少爷道:“哦?你识货?”
鲍人伍赔笑道:“小人自从十六岁跟着哥哥出来跑生意,在这行已经三十来年了,见过天南地北的好货无数,不敢说眼力超群,但也历练出来了。就您这个孩子,好眼睛好身体,灵性出众,到了深影会必能交易一个高价。甚至说,不卖给深影会,不做剑奴,卖给其他买主,直接带出去培养几年做个重剑死士也值钱。”
那少爷心中一动,道:“你这么会相,给我这里的孩子都相一相?”
他说的当然是指火堆前那几个童男童女,鲍人伍也没不长眼要给少爷、宾客相,答应了一声,又去看另一个和十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。
这么一看,他不由得啧啧称奇,道:“这个也好,和刚刚那个不相上下。看这灵性,看这容貌,看这骨相,大开门儿的珍品!您怎么找来的?怪不得您大老远只带这几个孩子,想必是个个精品。我那些倒都是滥竽充数了。”
其实他手里也有几个高端的,未必就差了,但现在一朝散尽也拿不回来了,还不如用来给少爷垫脚。
那少爷笑道:“男孩儿不用你看,有眼睛的都知道好。你看两个女孩儿,能看出什么?”
鲍人伍转头去看两个动也不动不吃不喝的女孩儿。
比起男孩儿,这两个女孩儿年纪小得多,大的那个也就十岁出头,小的那个更只有七八岁的模样,长得都很是可爱。
鲍人伍心想:这两个女孩儿看着都是好人家的孩子,定不是正经收来的,是拍花子的货。这小崽子也荤素不忌。
然而越看这两个女孩儿,他越是奇怪,号称阅人无数,竟一时迟疑。
那少爷一直盯着他,道:“怎么啦?这就看不出来了?就这点眼力?”
鲍人伍不敢再沉默,道:“恕小的无礼,这两个孩子相貌肯定是好的,骨相也不错,将来必然是美人,但是灵性不突出吧?”
他指了指那个年纪稍微大些的,道:“这个死气沉沉的,看样子没什么福气,好像死了一大半的样子。明明身体还健康,内里却虚弱的厉害。灵性似乎有但像是磨干净了似的。她不会以前当过剑奴吧?”
那女孩儿明明一直发愣,被鲍人伍说的渐渐竖眉,表情有些生动,但紧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。
鲍人伍又看那个更小的女孩儿,蹙眉道:“这个更奇怪了。看起来一点儿灵性也没有,特别木讷,不像是被吓傻的,是不是天生的傻子啊?”
那小女孩儿转过头看他,又木木然转了回去。
“这种傻子若天生强灵感,尚可以卖去做剑奴,可若是灵感也没有,可真是砸手里了。就是卖去勾栏都卖不上价啊。”
这时,那白发人似乎轻笑了一声,道:“原来如此,她傻过头了啊。你果然有眼力,十六,给撕块肉。”
鲍人伍松了口气,看来自己过硬的专业能力还是得到了对方的认可,这个营地说不定也有了可容身之处。
那边十六果然割了一大块羊腿过来,外面已经烤的焦香,里面还能看见血丝,鲍人伍再也忍耐不住,撕扯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。
毕竟是饿了一天的人,鲍人伍狼吞虎咽,霎时间吃了大半,就听那少爷道:“你可以说那疯婆子的事儿了。”
鲍人伍忙停下口,咽下口中的肉,道:“对。那个疯婆子,唉,算我倒霉。我带着队伍去从雁州出发,一路跋山涉水到凉州……”
那少爷道:“别跋山涉水啦,谁不是跋山涉水过来的?说重点。”
鲍人伍道:“是是。我带着队伍到前面八十里那个红羊边市休息。那边除了食宿买卖还有个小小的人市,专卖草原上奴隶人口。我本来想,这草原上的奴隶个个粗陋不堪,一股羊膻味,有什么好货?但那天走之前一时兴起,就去逛了逛。”
他说到这里,后悔的直拍大腿:“你说我干嘛起这个闲心啊?节外生枝的道理我活这么大愣没想明白。我要是不去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?”
他懊悔片刻,接着道:“那天我到了人市,果然没看见好货色,正要走时,却看见了一个自卖自身的。自卖自身在中原原常有,尤其是灾年、阴祸的时节,一大片都是卖儿鬻女、自卖自身的。但在凉州可少见,因为不等卖都被蛮子抢走了。我便去看了一眼。那个女人……”
他深吸了两口气,方继续道:“那个女人我一眼就看中了。她大概十七八,长得漂亮不说了,那双眼睛有灵性,还透出一股子倔强的心气儿,有好这一口儿的可说是仙品。而且……她还有一头挺特别的灰色头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