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开花落,春去夏来,树上新芽已老,酷夏暑热渐散。
眨眼之间,离着仲春时节的符会已经过去了半年,当初符会的传说已经渐渐被人淡忘,江湖豪客的宴席上早有了新的话题。
七月将尽,南方还在盼望夏末的一丝凉风,北方已是初秋,云州最北的及春城已经凉意浸浸,仿佛秋高气爽的时节了。
这个时候,反而是及春城最好的时候,城里的人愿意呼朋唤友出来游玩,还能见到从南方来避暑的游客,再过两月,北边雪原上的白毛风一来,家家关门闭户,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。
只是,今年七月之后,避暑的游客未免太多了些,其中看着身份不凡的人也太频繁了些。仿佛不是来避暑的,而是来这偏远之地赶庙会大集的。
因为有闲钱的外来户多,所以往日冷冷清清的茶楼酒肆就以外的热闹起来,日夜高朋满座,开茶楼的老板费尽心思备好茶好久趁着旺季招揽客人,连一直说老旧话本混日子的说书先生口中也换了时新话题。
“话说,不用我说诸位也知道,如今及春城有这样的光景,不为市井,不为江湖,为了的是世外一处隐世宗门,琢玉山庄。”
及春城城西会春楼上,一位看着就有学问的说书先生正在高谈阔论,茶楼里座无虚席,一般人自管吃喝聊天,也有一半人伸着耳朵听他闲扯。
“说起这琢玉山庄,咱们及春城的老人大多都听说过。据说那是九皋山上一处世外桃源,神仙府邸。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有长青之草。还有如仙果、瑞木、嘉谷,祥禾之类,数不胜数。干脆您闭上眼睛想象,想象中的洞天福地什么样,琢玉山庄就什么样。”
他这么说着,座下有人发出嗤嗤的声音,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嘲笑。
“本来呢,传说就是传说。听听罢了,大伙儿谁能亲眼看到?唯独这几日山上的消息渐渐传下来,却是确凿无疑了。琢玉山庄不但是真的,人家还要大开山门,举办一个叫做‘铸剑大会’的盛会。邀请各路高人,有朝廷的大人,有江湖的高手,有隐世的门派,有博学的大师。风云龙虎,各在其中。所为何来?为的是见证一把剑的诞生。”
“有人说这把剑是什么剑?我要是知道,我还能在这儿坐着?我就知道一把剑能制造一個剑客,一个高不可攀的高手。每把剑都有神奇的能力,什么搬山倒海,飞星赶月不在话下。具体到这把剑,那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神秘的一把剑了。因为这是一把没出生的剑,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。它蕴藏在九皋山深处,沐日精月华,受千锤百炼,一朝出炉为剑,一鸣惊人。”
这时,有个老客搭了一句,道:“什么?铸剑大会都要开了,剑还没铸出来呢?那还开个屁?”
那先生笑道:“这您不懂了不是?这叫铸剑大会,不叫赏剑大会。不能得铸剑成功了再叫人来看。好,大伙来全了,你从库房里搬出一把剑来,说:‘这就是我铸的,大伙看吧。’谁知道你是自己铸的,还是哪儿买来的啊?肯定是快要铸剑成功的时候把大伙叫过来,亲眼看见那把剑诞生才行。”
底下有人笑道:“那要是铸剑失败,客人不是白来了?”
这话说的有些得罪人,那先生顿了一顿,扫了一眼,发现是个生面孔,年纪不大,多半也是千里迢迢赶来凑热闹的人,不定是什么背景,也不便多说,含糊道:“其实……不可能如此的。这要没有九成九把握,怎么敢把人招过来呢?人家铸剑师心里有数。既然要开,就是要成功了,不过是火到猪头烂的事儿。按照日期,铸剑大会在九天后举行,那这把剑必然是十天内呱呱坠地。”
“可能有人说,铸剑成功,咱们也不知道啊?这种事跟听故事有什么区别?我跟您说还真未必,所谓神剑成而天地哭,剑炉开而鬼神惊。过几日您瞧,那天地变色,电闪雷鸣,好像有鬼哭的声音,那就是铸剑成功了。”
只听有人“噗”的一声笑出声来。却是角落里一座,坐着两个少年男女,都长得干净俊秀,打扮也体面,这也是生面孔。笑出声的正是那少女。
那先生拿眼一扫,觉得那少女虽只是浅浅一笑,但表情中有很明显的嘲讽之意,只能装作不见,顾客是不能得罪的,尤其是这几天的生客,不管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是走不动道儿的老头老太,只要是生面孔,就有可能是过江龙。他一向能含糊就含糊过去的。
所以他又一个九十度直角急转弯,道:“这铸剑大会的情形,咱们只能远观,但铸剑大会不只是琢玉山庄的大事,咱们及春城也关系密切。这两天各位掌柜赚钱了没有啊?”
底下有人嬉笑,这两天各路豪杰来往不息,着实照顾了城里的各处生意,可以说把几天就赚了半年的钱。
“还不止如此,往后的影响还多呢。那位说了,铸剑大会说到底是铸剑师们的事儿,是剑客的事儿,跟我有什么关系?今天赚些钱已经难得了,怎么还扯以后呢?可是我说这铸剑大会干系到及春城每一个人,并非天上的事儿,而是身边的事儿。你要想不通这个道理啊,我跟你说——这得从咱们君侯说起。”
那先生正说得兴起,底下有人哄笑道:“我说先生,这一段你昨天说过了。”
那先生一愣,道:“我说过了吗?”
底下人起哄道:“说过!”
“说了好几天了!”
“你天天从头开始扯这段,这不是灌水吗?”
那先生毫无尴尬之色,道:“啊呀,我都忘了,我之前说什么了?”
他是老坐馆的先生了,底下不少是听了多少年的熟客,起哄之余也捧着他,你一言,我一语的玩笑搭腔:
“你说琢玉山庄有了铸剑的名气,以后就有云州的一处中心了。很多求剑的人要到及春城往来吃住,城里的买卖都能沾光!”
那先生道:“对对对,是我说的。”
“你说及春城成了重镇,在君侯面前挂号,必有政策上的好处,比如修修路之类的。”
“对对对——”
“你还说将来术器要降价了,大伙人人都用得起,每家每户都有份儿。”
“没错啊——”
“你还说琢玉山庄要开门收徒弟,咱们的都能当符剑师,还能当剑客——”
“这我可没说!”那先生忙止住,解释道,“好家伙,我哪敢替人家铸剑师打包票?人家收再多徒弟,也不能人人都当符剑师啊。不过啊,近水楼台先得月,您孩子有资质的话,会有机会总是真的吧……”
一众哄笑声中,有人阴恻恻道:“铸剑大会乃众矢之的,多半开不成。”
……
笑声戛然而止,气氛一下变得生硬,就像有人在热水中投入一大块冰,霎时间止住了沸腾,把偌大一个茶楼变成一潭死水。
那先生登时脸色铁青,哑声道:“谁?谁说的?我没说,我没说过这种话!谁说的谁站出来。”
刚刚有人说的不好听他可以当没听见,但这句话说的如刺刀见红一般,已经不容转圜,他再混过去,就好像他也同意似的。
就听有人淡淡道:“嗯,你没说,是我说的。我站出来了,你要怎么样?”
人群中站起一人,身穿黑衣,头上戴着斗笠,垂下面幕遮住了大半张脸,看身形中等看不出男女,听声音也是雌雄莫辨。
按理说这样的人十分扎眼,混在哪里都能叫人一眼看出,偏偏他就坐在人群里,竟没人发觉,就像突然冒出来一样。直到他站起来,旁边几人才轰然而起,如避蛇蝎。
那人缓缓上前,一路走到先生面前,那先生按奈不住恐惧起身躲避,那人顺理成章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。
“是我说的,铸剑大会开不成。”
“为什么?天下人不喜欢他开成。”
“往小处说,薛闲云当年造下了多少孽,他自己不知道么?他当年惹下了多少仇家,如今这些仇家哪一个愿意让他好过?”
“有其师必有其徒,他的徒弟在外面招灾惹祸,在剑州大会上飞扬跋扈,连灵州的盗匪都结下了梁子,其余或明或暗的仇人数也数不过来。”
“哦,还有某个名字都不能提的势力,早就盯上了琢玉山庄。他们的势力强大无比,又睚眦必报,难道会放过这次机会吗?”
“往大处说,云州就不该出铸剑师。上有朝廷,天下的铸剑师势力不入世的还罢,入世者都在朝廷的四大监控制之下,云州偏要自立门户,这岂不触犯了忌讳?高远侯本来就好似土皇帝,民政、军队、税收,样样自成一统,已与割据无异!现在连铸剑也要抓在手里,朝廷能允许吗?”
“还有其他诸侯,谁没有野心?有机会的话,谁会看着云州做大?破坏铸剑大会谁不乐见其成?”
他说话不紧不慢,似乎不带情绪,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都觉得他在冷笑。
“琢玉山庄的本事不小,朝廷、军阀、反贼、强盗、铸剑师、剑客、武者,还有哪方势力是他们没惹到的吗?举世皆敌到这个地步,也真是人才啊。有这么多敌人,偷偷摸摸铸剑,成功了也还罢了,还敢光明正大的开铸剑大会,真是愚蠢至极。竟然铸剑未成就把人叫来。”
“什么火到猪头烂,剑虽然不易毁坏,但只要没有诞生,它就不是剑,是可以胎死腹中的。所谓千夫所指,无疾而终。一把剑受到这么多诅咒,它又怎么生得下来呢?这十日每一日都可能是它的死期。我把话放下,最后姓薛的铸剑梦必然一场空。”
“至于诸位,不过草芥蝼蚁之流,就别做什么沾光的美梦了。这十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及春城里,苟且偷生吧。言尽于此,好自为之。”
说罢,众人眼前一花,他的身形就像一道影子,不知从那里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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