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剑众生
“铸剑师有什么前途?”
这话问的……可真好啊。
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荒谬,有的人张口欲驳,却张口无言,只余下若有所思。但有的人却已经叫出声来。
“这是什么话?太可笑了!”
“铸剑师能铸剑!”
“铸剑师万人敬仰!”
“铸剑师……铸剑师本身就神圣,铸一把剑,能造一剑客,保一方太平!铸剑师是剑客师!”
“……”
霎时间,到处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,声音高低起伏,虽不能说吵闹的和菜市场一样,但也大有汹汹欲倾城之势。
朱杨坐在台上,淡淡看着众人,直到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,才道:“我刚刚听到有人说,铸剑师能铸剑,所以有前途。那木匠能造桌子,为什么没有前途?织工能织布,为什么没有前途?”
台下有人道:“这未免强词夺理——桌子怎么能和剑相比?剑是给剑客的!”
朱杨道:“哦……那么绣工能绣龙袍,有没有前途?龙袍是给皇帝的,是不是更与有荣焉啊?值得你一生一世皓首穷经的去钻研?”
汤昭在台下听得抿嘴,朱杨的话从逻辑上可以驳,但没必要驳,他大概知道了这位祭酒是什么意思。
“什么叫做前途?荣华富贵?受人敬仰?众星捧月?”
“我相信你们之中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有这些,所谓金枝玉叶,生而高贵。比起那些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,可能还要再加一个聪明过人,心性坚韧。所以我想你们心底是明白的。”
“如果铸剑师真有前途,你们不会特意强调剑客高看你们,如果真有前途,你们不会为兄弟姐妹能做剑客而黯然神伤,如果真有前途……”
他扫了一眼汤昭,淡淡道:“就不会有人把铸剑师当剑客的跳板了。”
汤昭毫不相让的和他对视,朱杨却突然起身,成居高临下之势,问道:“我只问一句,一百年之后,剑客为剑侠,为剑仙,天上地下任由翱翔,那铸剑师在哪里?”
“是埋在一抔黄土中,还是刻在一座牌位上?”
汤昭浑身一震,心中不免替他补完了最后一句话:
“铸剑师,可得长生么?”
如果他能说出这句话,现在已经石破天惊了吧?
“我再问诸位,见过剑仙吗?”朱杨朗声说完,又变得轻言细语,姿态温和。
“我料你们没见过。”
“有道是人间的剑客,世外的剑侠,天上的剑仙。如今世道不好,剑侠也难免入世。但你们依然看不见剑仙,因为剑仙本在天上,在天外天。如果你们能看到剑仙出剑,那天地变色,山海翻覆,就该知道什么叫做仙凡有别。就该知道,不成为那样超脱的存在,名誉、财富、地位,都只是人世囚笼里的梦幻泡影罢了。”
这时,台下风蜚突然道:“若没有铸剑师,哪里有剑?”
朱杨忍不住一笑,道:“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。地长万物,春种秋收,万千农民汗滴禾土,为什么没有人说他们造出五谷社稷?铸剑师不过是铸造剑的一道工序罢了,是一道复杂、精妙的工序,但也只是剑生长期的一部分。所谓为谁辛苦为谁甜?铸剑师一辈子就是为剑辛苦为剑忙罢了。“
“话又说回来了。谁不是为剑辛苦呢?剑客就不是吗?”
“我见过剑仙的伟力,剑侠的风光,剑客的强横,但我也看到了剑客对剑的屈从,剑侠和剑的纠结反复,剑仙与剑的混沌难分。为剑生,为剑死,这就是剑客。”
“各位,剑客之路同样充满荆棘,还比铸剑师危险百倍。可是为什么人人都对剑客趋之若鹜。因为剑客,是唯一一条超越自我,超越凡俗,直指九天之上的大道!”
“这就叫做前途!”
“可是,我还是不服。所谓的前途,其实是剑的前途。剑强大,剑客才能强大,剑客想要自己强大,先要供养剑强大。最后剑化鲲鹏而起,剑客不过是追附剑的羽翼而飞天,这能算真正的路吗?”
“这世上就没有一条只关乎自己,只强大自己的路吗?”
比起汤昭等人的演讲,他的声音渐渐铿锵,情绪感染力如浪涛,一波接着一波,汤昭坐在底下,听到了旁边人的呼吸声,连吴云飞的呼吸都比之前粗重了很多。
这是个好的演讲者。
然而,这就是“石破天惊”吗?
还且观之吧。
指出铸剑师的缺陷,可以,说剑客的缺陷,也可以,然而抨击容易,若无别开生面的建设,那也就是嘴炮而已。
拿出点真东西来吧!
“其实,和我一样不服的人,又岂在少数呢?很多先贤和我一样,认为求神不如求己,求天地不如求己。求剑不如求己。所以,武功,难道不是在超脱凡俗吗?内练精气,外练筋骨,化气成罡,最后成一代宗师。顶尖的武道宗师和剑客对决,也不落下风。这是多人的努力啊。”
“可是武功这条路是有尽头的。而且很快就走到了尽头。人想获得更大的力量,可是身体承受不了。人想获得更长的寿命,可是魂魄会腐朽。人是有极限的,是吗?”
“那就只有突破这個极限了。”
“符道,正为此而生。”
说到这里,朱杨的立论已经完成,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讲的是什么。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亢,变得平静,就像讨论技术问题。
“我猜测,用符式增强身体,别说那些强大的符剑师。就是你们之中也有人想过吧?是不是还有尝试过?不管是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。大概也有成功的。或许能因此变强,超过练武的极限,变成了人形术器?但你们应该没有特别放在心上,因为都觉得那只是小道,用一用罢了,哪有前途可言呢?”
他提到这个,汤昭陡然想起了易知心,还有他的骨仆椎。
那个椎就是被易知心强化了椎骨,以椎骨为术器进可攻,退可守,确实很强大。但看起来完全不超凡,反而像个工具化的怪物。
朱杨要宣扬的,总不是这种道路吧?
朱杨仿佛听到了汤昭的心声,继续道:“筋骨皮肉之墙,不过一时之强。真正能超脱能不朽的,是更本质的东西。是气,是精神,是魂魄。气是最表层的,大概第一次有人练出内力,就觉得特别神妙,把它奉为向上攀爬的阶梯吧?练气由此而起,力气变为内力,内力变为罡气,如果再能推动罡气质变,是不是就能推动本质的变化呢?比如变化成‘剑元’一样的水质材料,那时会不会带来新的境界呢?”
此时汤昭想起了张融,张融成为武圣时,就是在罡气上推动了变革,使之随心所欲。但自在罡并没有超脱罡气,所以张融并没更进一步。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也没有在这条路上死磕,反而转投了剑客。
“可是这一步卡死了。多人天才强者致力于发掘此道为什么都没有走通?是罡气不能变成元气吗?还是在更上游卡住了呢?因为人的本源,人的魂魄,不能支持元力直接在身体中存在呢?如果打开了源头的禁锢,能否让道路变得畅通呢?”
“能吗?”
这句话不是朱杨问的,而是底下的楚山侠听得心潮澎湃,脱口而出,声音非常大。
所有人都听到了,这也是他们想问的。
朱杨笑了,道:“我想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。但作为一个严谨的老师,我不能仅仅以推测下结论。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试验成功。我对自己的魂魄强化才刚刚开始。即使我相信魂魄的强大,才是真正的强大,所以敢于做这个实验,但没有结论之前,我就是不能下断言。”
汤昭听得背脊一凉,直接以自己为实验,不得不说,这真是个狠人。
不,强化自己的骨头、血肉的可以叫狠人,敢对自己魂魄动手的是疯子。绝不能以常人视之。
然而,汤昭猜测朱杨就算真疯恐怕不会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手的。他肯定做过很多实验,这些实验想想都比“椎”那样的实验更残酷。唯有取得了一定成果他才有如今的信心,才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来。
楚山侠欲言又止,朱杨再看他,示意他可以提问,楚山侠起身道:“敢问祭酒,你的魂魄强化之后,就没有什么直接反应出来的蜕变吗?”
朱杨道:“蜕变吗……肯定是有的吧。”
众人肃然。
他又笑了笑,道:“只是向你展示却又难了,有些效果只有我自己知道,要随着修炼进境才能进一步展现。毕竟这个符会开的还早,如果再晚十年,你们会彻底看到一个全新的超人。那时我就不必在一个符会上宣讲这些,而是开宗立派,传下道统了。”
“所以在今天,我只好换一种方式展示。因为除了我自己,莪还为我的朋友做了强化,它被强化的时间更长久些,效果可比我更直观。来——”
他一招手,讲台上瞬间铺满一条身长丈余的鼍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