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终宋
忠王府。
不远处的巷子里,偶有刀光一闪,似埋伏着什么人。
而全永坚已走进了王府。
他走过回廊,步入赵禥的书房。
这一趟不容易,叶梦鼎、杨栋等人防备着旁人接近忠王。
连忠王自己都不愿意单独见外臣。
最后还是全永坚以商量婚事之名,又向叶梦鼎直言全氏已与忠王联姻,绝计是为忠王考虑,才得以进府。
“忠王殿下,可否私下谈谈?”
赵禥正捧着一卷书在看,书却是倒着的。
他心虚地瞥了全永坚一眼,吩咐了一句周围的内侍,之后便不愿与全永坚说话,整张脸都埋进书里。
“都不许走,我不和他说话。”
全永坚只好苦劝道:“殿下,舍妹马上要嫁给忠王,我们是一家人啊,绝不会害殿下。”
事实也是这样,连赵昀、赵与芮兄弟都是全氏抚养大的,本就是最亲的亲戚,何况如今又亲上加亲。
但赵禥偏是嘟囔道:“不能私下与你谈,我是不会答应你的。”
全永坚转头四看,只见屋中内侍不肯退下去。
他没了办法,一咬牙,上前便凑到赵禥耳朵边。
周围内侍吓了一跳,没想到殿下这大舅子这般大胆,连忙要上前去拉。
全永坚却已低声道:“殿下,你被李瑕骗了,官家知晓了,我是来救殿下……”
赵禥骇然色变。
他其实记得,李瑕说过不能听别人再花言巧语诓骗。
他有些执拗,把这道理认得死死的,一直以来也不肯见外人。
也只有这一句“官家知晓了”,才真是吓破他的胆了。
“都别拉他,别拉他,滚下去,都滚下去。”
全永坚瞥着屋门被关上,这才低声说起来。
“殿下,官家已知晓了,是殿下带着李瑕去杀了荣王吧?”
赵禥身子又开始发抖,怨毒地扫了全永坚一眼,低头。
但不说话。
他记得自己不能说话,于是又紧紧闭上嘴。
“殿下知道真相是什么吗?”全永坚道:“殿下真真切切是荣王的亲生骨肉啊!是叶梦鼎勾结了李瑕,欺骗了殿下……”
赵禥不信,他可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的血与李墉的血融在一起了。
全永坚却还在说。
“我已查清楚了,是叶梦鼎安排李瑕进了忠王府,扮作殿下的随从,再安排殿下去见荣王。”
赵禥一愣,终于惊讶地问了一句。
“先生?”
“是,殿下见到的魏关孙的鬼魂,其实是李瑕假扮的。是叶梦鼎在帮李瑕,欺骗了殿下,才让殿下见到了那一幕,殿下你是无辜的啊!”
全永坚话到这里,怕赵禥不明白,又絮絮叨叨。
这一切都是旁人提点给他的,他自己也不明白,又让全玖解释了许久,此时与赵禥说起来还是颠三倒四。
“殿下是荣王血脉、官家亲侄,此为不争之事实。官家是愿意相信殿下的,殿下是无辜的,是被叶梦鼎欺瞒的。鬼魂、祥瑞,都是他们联手做的局,殿下一直是不知情的……
已有官员查到了李瑕,禀报了官家。贾相担心牵连殿下,正在加紧查清叶梦鼎欺瞒殿下的证据,唯恐牵连到殿下。眼下,只有贾相可以信赖。只请殿下面圣时,一定要咬紧是叶梦鼎让殿下去见荣王、且安排了随从,殿下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……”
赵禥早明白了,偷偷瞥了全永坚一眼,只见这个大蠢货还在磕磕绊绊地解释,好像怕他听不懂一样。
他悄悄舔了舔嘴唇,故意抖动着身子,眼珠打转。
害怕还是很害怕的,但心里还有些得意。
咦,都想保自己当皇帝啊?
……
“殿下,明白了吗?”全永坚说得口干舌燥,犹担心赵禥听不懂,如此问道。
“你说贾相?那把先生换成了贾相……他能给我什么?”赵禥问了一句,目光有些贪婪。
全永坚一愣。
他真真正正惊呆了,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傻子突然这么问。
他却还没准备好,一时竟答不出来。
这个问题,还没人与全永坚点过。
谁能想到傻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?不是说七岁才能说话吗?
赵禥拉了拉全永坚的袖子,恐惧又期待地问道:“我当了皇帝……不想读书……想要很多很多女人……我想纳胡氏……”
“殿下……血……血脉……”全永坚喃喃道,“殿下……不问身世……”
赵禥又把脸埋进书里。
全永坚这才反应过来,应道:“给,殿下想要什么?贾相都能给。”
赵禥终于从书本后露出一双眼。
他的眼神第一眼看,似乎很单纯,但细看,夹杂着太多惶恐与渴望,唯独没有情意。
如孩子般地,他开口评价了一句,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“贾相比先生好。”
此时,召赵禥入宫的内侍们才到忠王府外。
李瑕已离开了宫城,独自穿过临安的街巷,拐进了陶家巷子。
门吱呀打开,刘金锁与年儿迎上来,一脸焦急之色。
“大帅,出事了!”
李瑕目光看去,只见年儿脸上满是泪水就知不好。
“大帅走后不久,我带着两位小夫人才要出门,宫里有人来,说是宫内的季修仪与唐大家情同姐妹,想召唐大家进宫叙旧。我不答应,但唐大家说她若不去,我们就不能悄悄走,我我……”
“她走后,季惜惜的人没管你们?”
“是。”
“知道了,时间差。”李瑕自语了一声。
他抬头看了看天色,平静道:“没事。”
他抱过年儿,低声道:“都没出事,自己吓自己,你家姑娘就是去见见季惜惜,我一会去接她回来。”
“真的吗?呜呜……年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看刘统制很着急,像是姑娘回不来了……呜呜……”
“真没事,刘金锁这人就是一天到晚瞎紧张,不过是进宫陪陪季惜惜而已,以前不都是好姐妹吗?”
“不是啊,不是好姐妹啊……”
“你姑娘得了封赠,也得叙叙旧。你不信我吗?”
“嗯,年儿信郎君。”
“别担心了,去收拾一下,我去接你姑娘回来,我们回川蜀。”
李瑕很冷静。
年儿也因此安心下来。
事实上她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,确实就是被刘金锁紧张兮兮的样子吓成这样的。
李瑕安抚过她,迅速走进大堂。
“把人都召过来吧。”
不一会儿,几名心腹都聚拢过来。
李瑕不慌不忙放下水杯,开口道:“上策失败了。”
众人一愣。
杨实当先开口,问道:“阿郎要如何补救?”
“不是补救,没甚好补救的。”李瑕道。
愈逢大事,他反而愈发显得平和,开口反而安抚起其他人。
“都别急,听我说。
我们的目标是回川蜀安稳任帅,为此,必须消弥皇帝对我的不信任。
那首先,赵与芮必须死,他是皇帝不信我的根由之一,他是绕不开的死结。杀他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,必须杀他。
而上策,就是得瞒住杀他之事,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。
这份信任,必然很微薄,它一向都很微薄。我们尽力去维系它了,但它还是被轻轻一破,碎了。但没关系……”
李瑕的语速不紧不慢,说话间也想了很多。
他的上策,并不是败在一个闻云孙手里。
从来都不是。
一开始贾似道就说得很明白,大宋三百余年政体,写满了两个字——防范、防范、防范!
它的基石构成,为的就是护住一家一姓之宗庙社稷。
岳飞、孟珙、余玠等人毫无叛逆之心尚且受猜忌。何况他李瑕真的心怀谋逆,敢杀皇帝之同母兄弟。
贾似道聪明,最早察觉,只是不愿亲自出面揭破,但轻而易举就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揭开此事。
既使没有闻云孙,满朝上下多得是敢出面揭开此事之人。
不过是因为闻云孙更聪明、更有胆,成了第一个发现者。
也幸而是闻云孙,不迂腐、懂变通,顾全着西南局势,还肯登门问李瑕一句“你是否有隐情?”
换作其他人,如饶虎臣、牟子才等刚直之士,直接一纸奏书上去,让李瑕在还未察觉之际已身首异处。
这些人有错?
没有。
他们凭什么要认为你李瑕谋逆是对的?
就因你李瑕有本事?有本事的人多了。
不过三年从戎,都不必与岳飞相提并论。
何况,若人人都指责着大宋顽弊、立志要改朝换代,天下早毁了!
改朝换代就那么轻易?
万万人都出不了一个开国之君,凭什么要人信你?
改朝换代是逆天,从来都是先与天下人为敌。
从来都是先打破整个天下的平静,被千夫所指……直到一个拐点出现,让世人承认你能让天下人过得比前朝好。
李瑕离这个拐点十万八千里。
在这之前,他就是贼寇,就是十恶不赦。
他认。
他得甘愿忍受着这十恶不赦的大罪,一直忍,忍到他让世人过上好日子。
熬不到那日,他也甘愿被钉在耻辱柱上,任万世唾骂。
没这点心志,造什么反?
当然,李瑕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还差得太远,只能韬光养晦。
因此他尽了全力想让赵昀信任。
但赵昀不是傻子,满朝文武不是傻子。
赵昀不可能再信任他了。
……
“但没关系,我们并非没有心理准备。”
李瑕说着,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一张桌子,那上面摆满了情报、文书。
“打个比方,我们在这张桌子上与皇帝、朝臣们对局,试图让他们相信我的忠心,很可惜,没能成功,原因很多,我承认玩权谋我玩不过贾似道。不过,我也提醒过他,我若输了会如何做。”
话到这里,李瑕随手一掀,将那桌子一把掀翻。
文书与情报扬扬洒洒。
“嘭”的一声响。
桌子砸在地上,四分五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