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德七年春正月甲午。
未央宫石渠阁之内,无数的官吏和学者来来往往,整个石渠阁内外,充斥着紧张的气息。
因为,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。
太史令衙门必须在今天,计算出今年立春到底是那一日?
这很考究太史和整个汉室的天、数学基础。
一旦计算错误,或者不能及时算出准确的时间。
这将会导致一场重大的政治事故。
脑袋不知道要掉多少。
所以,人人屏息凝神,连大气都不敢出,奉命来此等候消息的宦官们,也全部规规矩矩的站在石渠阁前,任由寒风吹在他们身上,一动都不敢动。
终于,石渠阁的大门打开,太史令司马谈迈步而出,手里捧着一份帛书,高声说道:“臣太史令谈,谨奏陛下:岁在甲午,丙子立春,盛德建木!”
宦官们终于长出一口气,接过司马谈手里的帛书,就立刻捧着这帛书,朝着宣室殿飞奔而去。
一路上,一边跑,一边喊:“太史令臣谈谨奏陛下:岁在甲午,丙子立春,盛德建木!”
于是,整个未央宫上下,都因此得知了消息。
立刻,整个未央宫上下的宦官、宫女,甚至后、宫的妃嫔、皇子、公主,都开始走出门,静静的站在了宫殿之外,等候命令。
不久之后,这份帛书抵达了宣室殿之中,呈递到了刘彻面前。
刘彻打开一开,立刻提笔,在这份帛书上批示:生之者,天也;养成之者,人也。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。天子之动也,以全天为故者也。朕既作天下王,为百姓父母,当斋戒沐浴,素服以迎春,其令郡国,祀山泽川林,牺牲勿牝,禁伐木、捕猎,无覆巢!
然后,尚书令汲黯就当众宣布了这条批示。
周亚夫带着文武百官,皆拜道:“臣等皆以为,陛下当择元日以祈上帝,择元辰,亲载耒耜,皇后亲桑,以明示天下陛下重农之志!”
“可!”刘彻微微答道。
随着这一个命令,整个未央宫和长乐宫,立刻就陷入了繁忙之中。
一个个蚕室被清理,上上下下,都开始沉浸在了劳动的喜悦之中。
最高兴的,莫过于皇后陈阿娇了。
她几乎是欢欢喜喜的带着自己的侍女宦官,将淑房殿的蚕室清理了出来。
然后,看着一个个簸箕被摆放得整整齐齐,内心满满的都是期待。
蚕宝宝这种萌蠢萌蠢的生物,很快就会被带到这淑房殿之中,然后,它们会慢慢长大,吐丝结茧,最终被织成好看的衣服和裙子。
嗯……
到时候,给皇帝夫君织一件漂漂亮亮的袍子!
一想到这里,陈阿娇的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倒是馆陶在旁边,脸色有些忧郁。
皇后日渐长大,但初潮依然迟迟不来。
这麻烦大了!
唯一的好消息是——皇帝似乎并不在意,反而在知道了此事后,对皇后更为宠溺和怜悯,更下令:有敢传此事者族!将此事严格的锁在了这淑房殿之中。
但……
这反而让馆陶忧心忡忡。
因为,她很清楚,在皇宫之中,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,与皇后的受宠程度并没有什么干系。
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后,基本上坐不稳位置。
如今,陈阿娇的皇后之位,能够稳如泰山,事实上与皇帝一毛钱关系也没有。
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,是皇后背后最有力量的靠山罢了。
特别是皇太后薄氏,几乎将陈阿娇看做了自己的投影。
不然的话,这宫廷内外,恐怕早就要翻天了!
皇后与天子成婚五年,连个公主也没有?
外朝的士大夫和贵族列侯恐怕早就跳脚了!
即使是如此,朝野上下,也已经有些议论声音了。
甚至有儒生私底下悄悄的嚼舌头,说什么‘母凭子贵,义夫人德容昭曜,可主长秋宫’。
至于朝臣里面,想着做从龙之臣,立一个拥立之功的,如过江之鲫。
现在,不过是一则天子宠皇后,众所皆知,二则,天子至今没有表态立储,三则,东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依然在。
不然,这帮家伙早跳起来了!
以馆陶丰富的政治经验来看,尽管有着这重重阻力,但是——随着时间流逝,当皇后迟迟不能诞下皇子。
到那个时候,朝野的投机者肯定会再也按耐不住。
至于那些自诩国家忠臣,社稷栋梁的重臣,更是会持续不断的开始动员。
反正,这些人,才懒得去关心你皇帝与皇后的感情或者说东宫的想法呢!
他们只想要储君!
而陈阿娇却压根一点都不懂这些事情,她纯粹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,整天高高兴兴,笑嘻嘻的,从来不去考虑也不去担心这些事情。
皇帝将她宠的太过了!
而去年,自己送进宫来,给皇后当陪嫁的那些滕妾,如今看来,也是指望不上了。
这些小蹄子进了宫,一个个都有了心思。
甚至不怎么听她的招呼了。
想到这里,馆陶也是深深的叹了口气。
陈阿娇却是扭头,看着自己母亲,笑嘻嘻的道:“母亲何故叹气?等下皇帝夫君来了,莫要让他看到这个模样,皇帝可不喜欢阿娇不开心呢……”
“……”馆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
此刻,她宁愿自己的女儿不那么被皇帝娇惯。
这样至少,她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。
可惜啊!
皇帝这个人啊,旁的馆陶不清楚,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——言出必行!
当年,皇帝曾经在她面前许下了‘金屋藏娇’的诺言。
如今,虽然远没有做到以黄金为屋,珠玉为帘的奢靡程度。
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他对皇后的好,确实是真心实意,如同珍宝一般呵护着。
以至于宫廷内外,其他妃嫔再怎么得宠,也不敢起与皇后别苗头的心思。
但馆陶很明白,男人是一种什么生物?特别是老刘家的男人!
从高皇帝以降,就没有一个痴情的人!
哪怕是如今的皇帝表面上表现的很宠溺陈阿娇,但实则……这货登基以来,后宫里的女人,已经多达数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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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彻并不知道馆陶的忧心,就算知道了,他也不想去理会。
宫廷的事情,现在还可以拖着,毕竟,他到现在为止,也不知道,究竟哪一个儿子,确实符合他的心意,可以有资格继承这个庞大的古老帝国。
所以呢,陈阿娇的存在,反而是一个缓冲,可以有效的阻止帝国宫廷内斗以及诸子外戚之间的斗争。
当然,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。
但肯定不是现在,甚至不是这十年内要考虑的问题。
所以,就拖呗。
对刘彻来说,他现在更关心统一的大业!
自从南越王赵佗朝长安,即位的赵胡也一心一意的推行与汉相融的政策后,汉室的文化和制度以及法律渐渐在南越国开始推行。
如今,番禹虽然依然实际控制着南越全国的民政和军事。
但是,汉室中央的影响力,也无孔不入的渗透了进去。
去年开始,南越就已经将地方郡守、县令的任免权力移交给了长安,其国家千石以上官员,基本上开始由番禹推荐,然后长安确认。
而南越王国的贵族、士大夫子弟,也开始来长安参加考举。
这样,单独在地图上,保持着半割据状态的闽越王国就显得格外刺眼了。
所以,下朝后,刘彻一面准备斋戒沐浴,为迎春祭做准备,一方面让人整理这几年闽越王国的情报和资料。
到晚上时,有关闽越王国的现状和情况的各种资料,就已经摆到了刘彻面前。
将这些资料看完,刘彻心里面就已经对闽越现状有了了解。
当前闽越国之中,主要由三股力量。
最强的,自然就是王族骆氏了。
当前的闽越骆越,即位以来,励精图治,埋头种田,又得到了中国工商业大兴的红利,闽越国的商品和特产,行销吴楚淮泗,中国廉价的铁器和食盐也使得闽越人民的生活更加宽松。
王室力量也由此大兴,对另外两个派系具备了碾压式的优势。
但王室的问题,在于其国主骆越的年纪渐老,王族内部的斗争愈发激烈。
特别是,其王世子骆郢一直在长安,是以,其国中的王族根本没有一个核心来依靠,于是各自为政。
其中,骆郢的几个弟弟,更是上跳下蹿,联络起繇君、越君及其他实力派互相勾结。
除王族之外,第二大实力派,就是那些处于闽江之间的地方实力派了。
这些人在过去,曾经让秦王朝都头疼不已,无可奈何。
实在是这些越人,居于山陵河畔之间,处于险恶之地。
而且,穷的掉渣,派军队去打,一则得不偿失,二则也可能打不到人家……
而这些部族的贵族和首领,大都没有什么文化,他们之所以臣服骆家,不过是因为习惯和传统使然——在过去一千年的时间里,百越各族,已经习惯了向勾践血脉臣服。
但这种臣服的力度,有限的很。
总的来说,这些部族,就像一个个割据势力一样,给长治摇旗呐喊可以,甚至出兵帮忙作战也行,但是,长治的手却很难伸进他们的内部。
而这些部族的存在,也是刘彻和汉室,目前对闽越投鼠忌器的缘故。
这些人中的大多数,甚至都不知道有汉朝这个国家存在!
他们信奉巫神,自诩自己的祖先是禹皇和勾践大王。
压根就不想理会长安,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。
而且由于愚昧和原始,许多部族甚至至今保持了文身和茹毛饮血的习惯。
在此时,你若到了闽江中下游一带,你甚至可能会怀疑,你没有在中国,而是置身于亚马逊丛林之中……
至于第三股力量,也是最弱小的那一股力量,就是一直以来,让刘彻对闽越保有信心的亲汉派或者说诸夏派。
这些人以越衍候家族、吴阳候家族以及几股闽越朝堂上的文官势力为首。
但可惜,他们基本上,影响力只在靠近东海郡和江都国一带,并不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。
微微思考了一会,刘彻就问道:“如今,闽越世子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如何?”
旁边的汲黯答道:“回禀陛下,如今闽越世子骆郢已拜八百石博士严钜为师,还娶了其师长之女为妻,颇得君子之行,有士大夫之风!”
刘彻闻言点点头,最初,刘彻将骆郢放在上林苑里教育,两年前将之从上林苑放出来,让严钜收为弟子。
严钜这个人,是楚诗派的学者,师从申公,旁的方面姑且不论,这道德和学问以及人品,那真是真正的君子!
如今,更嫁女给骆郢,必然是骆郢合他心意喽!
微微思虑片刻,刘彻就道:“告诉绣衣卫,朕要闽越王薨!”
如今的闽越王骆越确实是一个人才,其治国完全抄袭了中国黄老派的思路,轻徭薄赋,休养生息。
同时,大力鼓励和培养铁匠,并且根据中国贵族的喜好,重点发展了铸剑业。
结果就导致了,闽越铸造的宝剑,行销天下。
如今,士大夫贵族们出门,腰间要没有一把闽越名匠所铸的宝剑,那逼格瞬间下降一半!
而由此,闽越国虽然受到了汉室的五铢钱以及廉价的盐铁冲击。
但是,其国内经济,却并未崩溃。
相反,借助着汉室工商业起飞的契机以及三越与汉室共同市场的便利,大大的发展了闽越的手工业和农业。
甚至,刘彻还听说,其在长治附近开始学习中国,营造起了沟渠,安装起了水车。
可是,这货山寨了中国的东西也就罢了。
但他关起门来,却告诉那些百越诸部,这些东西,都是他的发明创造。
狼子野心,已经昭然若揭。
要不是这几年,刘彻和汉室的精力一直在北方,断不可能让他逍遥至今。
不过他也就只能逍遥到现在了。
无论是刺杀、暗杀还是下毒,绣衣卫总有办法,让他去死。